苏冉躺在床上花了很长时间才彻底冷静下来,止住了脑海中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
埃里克方才的举动几乎让她萌生了退意,可是她随即马上意识到,正是如此,她不得不迫切地确认他到底是不是那位「魅影」。
她掏出怀表,借着角落里留着的那根燃烧的蜡烛看了眼时间——2:17。
埃里克已经躺下有一会儿了,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听到那边有什么动静。
猜测对方此刻已经睡着,苏冉缓缓坐起身,掀开被子,动作轻盈地走下床。
为了防止发出声音,她没穿鞋,只套上了袜子,小心地掀起隔在两人中间的红色帷幔,无声地钻到了属于埃里克这一侧的空间。
高大的人像烛台此刻只留下三支蜡烛在孤零零地燃烧,静默昏暗的光线给这片空间中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诡谲压抑的色彩。
比起苏冉那侧家具齐全布置紧致精巧的房间,埃里克这一侧则显得过分空荡。整个房间只有在靠着墙的地方摆了一个衣橱和一个巨大无比的乐谱架,谱架上散乱地摆着几套曲谱;除此之外便剩下房间正中放置着的吊着猩红色缎帐的圆拱形帐架,而在这缎帐之下,是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那就是埃里克睡觉的地方。
刚来到这里第一次见到这口打开的棺材时,苏冉吓了好大一跳。
“我只是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需要适应,死亡也不例外。”害怕她对他产生奇怪的误解,男人看到她惊讶的神情急忙解释道。
虽然睡棺材的举动称得上是十足的怪异,但这背后的缘由深思之下却让她觉得充满智慧。
只有常常贴近死亡,才能消除对它的恐惧,睡棺材大概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了。
苏冉并没有对这位新朋友的怪僻产生任何偏见,最后还开起了玩笑:“我刚才还以为您是一只睡在棺材里的吸血鬼,要把我关在这里当作储备粮呢。”
出于对埃里克隐私的尊重,那是苏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入他的卧室。
现在,这个空间和她第一次来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她放轻了呼吸,一步,又一步,踮着脚走到埃里克身旁。
棺材被直接放在地上,高度只到她的小腿。
埃里克此时静静地躺在这副棺材里,闭着双眼,头枕猩红色的绒枕。
他穿着宽松的衬衫,黑色的绸裤,双手交叠搭在腹部,那平日略显冷酷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此刻覆在他的脸上,竟也透出几分安详的味道。
如果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真的会让人误以为这端正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她在距离他两步的地方停下,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影子投映在他的脸上,然后慢慢地蹲下身。
血液冲击着耳膜,她屏住呼吸,只能听到如雷的心跳声。
烛火仿佛感知到她的心情,在此时不安地抖动起来。
一点一点,她伸出双手。
只差两厘米,她的手指便触上他的面具。
在这一瞬间,这段时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她脑海中如快放般闪过。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男人弯下腰亲吻她手背的样子,想起他注视她时柔软又专注的目光;她想起充满琴音和歌声的午后,湖畔旁怡人安详的黄昏;她想起他们之间进行过的场场欢谈笑语,那个灵魂相慰的拥抱,还有……
那在她问起他面具时要将撕碎她的目光,和现在还残留在指尖他嘴唇湿热的暖意。
……
一种复杂奇特的感情在胸腔里如气球般吹起,让她的心脏酸胀起来。
她的手指在他面具的边缘停住。
她想起克莉丝汀。
现在她这种为了确认埃里克身份在他睡着时揭开他面具的做法,和因为满足自己的好奇而扯下魅影面具的克莉丝汀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
她以为这样做便不会伤害到他,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伪善?
不管埃里克到底是不是魅影,都改变不了他在她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张开双臂,无私慷慨收留她的事实。
如果这张面具是他最后捍卫的尊严和骄傲,那么……她不能这样对待他。
这对他不公平,也毫无尊重。
苏冉突然意识到,或许他是不是魅影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重要。是或不是,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场意外,是一个错误。
她于他,是一个本不应存在的人。
总有一天她是要离开这里的。
她不可能永远在这地下,和他生活一辈子。
终于下定决心,她松了一口气准备收回手,却忽略了心腔因为刚才的想法而窜起的一阵细微的疼痛。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狠狠地抓住她未及收回的手腕。
埃里克本来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金黄色的瞳孔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那副天使之嗓此刻发出兽类般的嘶吼。
“你就那么想看面具下这张脸吗?我亲爱的苏!”
他的睡眠本来就又轻又浅,更何况他还在棺材周围设置了几个小小的机关,所以在苏冉蹲下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醒来。空气中飘来的熟悉的香味让他即使不睁开眼,便知道来人是谁。
噢上帝,她怎么会醒着?
在意识到苏冉可能发现了他睡前偷偷亲吻她的举动,埃里克的整颗心都颤抖起来。
她会怎么看待他?会不会觉得他无耻又下流?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只敢鬼鬼祟祟地在黑夜中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埃里克不敢睁开眼,如同等待宣判的死刑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那高悬的心中竟含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可她现在来到了他的身边……是不是……
是不是意味着她……
他放轻了呼吸,等待着。
却感觉她的手指,迟疑着,碰上了他的面具。
……原来她竟想偷看他的脸!
愿望落空后一种被背叛和欺骗的怒火在他的身体里烧起,平日浇注在她身上的倾慕与柔情越是浓烈,此刻这怒火便烧得越是旺盛。
埃里克从棺材里坐起身,全身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狠戾,宛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他的目光像两把长刀,狠狠将她钉在原地。
他一把把她拉到身前,毫不顾忌她因为跌倒在棺材上吃痛的表情。
这一刻,埃里克对她所有的温柔和怜惜都消失了。她像是他摘在手中把玩的一朵鲜花,下一秒无论是悉心供养,还是在指间碾碎,都随他的便。
“只听到我的声音无法满足你吗?”他克制着即将爆发的怒气,低下头附在她耳边,如耳语的声音因为带着入骨的仇恨,震得她耳膜发麻,心胆俱裂,“是和我一起生活太无聊了吗?还是我……”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嘴唇弯出自嘲和讥讽的弧度,“对你不够好吗?”
这句话让苏冉几乎窒息。
是她的错。是她产生了那个可怕自私的念头,想要罔顾他的意愿偷看他面具后的脸。她为此感到羞愧!即使在此刻良心都饱受煎熬。可在最后一刻,她确实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觉得她有必要和埃里克讲清这一点,然后请求他的原谅。
她哀求地看着他:“埃里克,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然而她现在的任何话语在他耳中都是穷途末路的狡辩。
“哈!”他发出一声短促古怪的冷笑,打断她的话,一只手粗暴地捉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白得有些透明的脸,“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我明明已经警告过你!”
他自上而下冰冷地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她的眼睛审判她的灵魂。
苏冉忍着那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痛得都快流出眼泪来。
但她没有挣扎,希望用顺从来降低他的怒火,费力地开口:“埃里克,我……”
可面前的男人已经明显失去了理智,也拒绝着任何理性的沟通。
“闭嘴!”他咆哮着,呼吸急促。这因为她背弃他产生的怒火,惩罚着苏冉,同时也在焚烧着埃里克他自己,“你这爱窥探的潘多拉!既然你如此想看,那就如你所愿!”
像是特地强调她卑劣的窥视行径,他扣住她的手指,故意用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面具落下的那一刻,他凄厉地怪笑起来:“看啊!埃里克答应过你,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明明是冰凉的面具,此刻按在手上却如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僵直在原地,无法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到男人隐藏在面具下的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眼前。
那确实是一张丑陋又怪异的脸。即使是写出过钟楼怪人的文豪雨果,大概都难以用他的文笔还原出一二。那张脸一半完整如常人无异,眉眼细看甚至称得上清俊;另一半却如恶魔,皮肤暗红枯瘪,轮廓扭曲,令人颤栗。
埃里克自己摘掉面具,这近乎自揭伤口的自残行为让苏冉下意识地垂下眼,不忍再看,仿佛这样就能多多少少减少一点伤害。
然而这个动作在对方看来,就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溅进一滴凉水,在满是炸药的房间里燃起一颗火星。
“看啊!为什么不看!”他将面具扔到地上,双手钳着她的双臂,将她拖到自己的面前,充满恨意地嘶吼着,“抬起你的眼睛!让我这该死的丑陋容貌满足你的好奇!……你哭了?有什么好哭的!这不就是你费尽心思想看的吗!”
透过泪水,苏冉抬起眼。
她是应该害怕的。
可在恐惧产生之前,在这个满身是刺近乎疯狂的男人身上,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千疮百孔饱受命运欺凌的灵魂。
她从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想要拯救另一个灵魂的冲动。
可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做。
她只能遵从自己的本能,颤抖着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苏冉:你听我解释啊!
埃里克: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