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王景禹这一声称呼,王主簿方才明了,何以会有那一跪。

明明是个从无甚见识的农家小子,却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让自己为他的灵透而惊异。

王主簿惊讶过后,看着他道:“你倒是认出我来了。”

“是的,小子早见大人英姿不凡,必不是等闲之人!”

王景禹做狗腿状,他上辈子跟爹妈大哥面前,做这种事可谓是信手拈来。

他原只是对这读书人的身份有猜测,今日见了主簿夫人在此,也坐了实。

“你个农户小子,牙口倒属实灵巧。”

王主簿一直暗暗不快的情绪被冲淡不少,半是笑骂半是亲近的道。

原本有些歇了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既然这小子已知自己身份,也许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他一手握着茶杯轻轻转动,再次问道:“所以,你赢了对约,想好了要我给你办何事了么?”

茶桌对座的廖夫人,自是听出了王端意有所指。看来他们家这位眼界不低的主簿大人,是看上了这个小子,可还是端着架子,想叫这少年主动投他。

她不由再次分外关注起眼前少年人。

少年人的态度是极恭敬的,听到王主簿再次问询,当即再次施了礼。

“蒙大人垂询,小子想好了!”

王端瞧他这般作态,心里已有了些成算,施施然端起了茶杯:“嗯,说吧。”

王景禹:“在此之前,关于香菇的事,小子还欲向主簿大人禀明。”

“小子之所以胆敢与大人定下这二月为期的香菇之约,是有些内情的。原是小子生长在双满村,为了生存常常进出小峦山采山货,时日久了,也发现了一些野生菌菇成长的条件。小子家境贫穷,上无长辈照拂,下有弟妹待养,不得不多留心些能让一家人活路的法子。小子与那流民牛二,自己试了几次,动手植了些菇种,净真叫小子碰上了,能多少不拘着时令,养出些许香菇来。”

王主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看来这就是这小子能定时定量送来香菇的缘由了,此前他还从未听说过这等自种香菇之事。面前这农家小子,才十岁年纪,为了生计,就能独自观察摸索出这等法子。

他看的不错,这小子的聪慧是不一般的,值得上他花费的这些心思。

王景禹又继续道:“正如方才小子所禀,小子一家待养,不得不多筹谋些营生,多少为家中换些吃用出来。所以,敢请主簿大人,为小子批下一个小峦山二道峰向阳坡上,一份开山养菇的文书来!请大人放心,小子明白,山林内的林木矿产皆为官产,小子所选的这片山坡,皆以低矮灌木和野草为主,绝不会私砍滥伐山木,也绝不会去做掘地挖矿之事!这一点,小子可以明文写在开山的文书上!请大人准肯!”

话音落,小院之内一片寂静。

一阵风起,老槐树沙沙作响,石案燎炉上烧水的汤瓶沸了,白汽喷薄,滋滋有声。

廖夫人手执茶巾,拎起汤瓶冲点茶水。

王端简直要气笑了,到底顾着在自家夫人面前,好一番忍耐,才堪堪端住了身份。

他原还指着这小子,定是要借这个机会,求他提携。却不成想,在已经清楚明了的得知他的身份之后,那小子铺天盖地的一跪,却只为了……

只为了要去那野山林里种菇子!

他难道不知道,要是到了自己身边,那点劳什子香菇还值当个什么?

他们家的人丁就是再翻一倍,也养活的起了!

难道自己说的话,还不够明白,这十岁的少年依旧听不懂么?

可眼前这小子所言之事,既是自己叫他开的口,此时便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王端接过了廖夫人递来的一杯新点的茶水,道:“这事我记下了,回头会派公人随你入山勘会,若你所言属实,本官也断不会食言。”

“谢大人!”

王景禹面带喜色站起:“大人自是一言……吐一口唾沫都是个钉子!”

他在得知王主簿身份后,倒不是没想过,干脆请他解决了自家最大的麻烦——五等丁产簿更簿,以及将原主爹和爷爷销掉丁口后,再与王二水家分户单立一户之事。这样一来,就可以直接大大缓解了他家即将面临的夏秋两税生死关。

分户一事是王二水和刘氏最近提出来的,他们自然是想与自家扯断户籍上的直接联系,王景禹想过,分户对现在的他们家而言,却不见得是坏事。

可他在这临南县生活了几个月以后,已深知,这些一份又一份的簿册,是朝廷和地方掌控人丁税收的主要依据。

里面的门道太多,很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王端既已在此任主簿四年有余,不可能对其治下的暗潮毫无所觉。

像这些具体的丁簿人口问题,大都是浸淫本地多年,熟知当地人情的熟吏和乡都保们具掌,主官对于当地错综复杂的关系和陈年积务没他们熟悉,反倒很少插手。

王景禹分析,王端也必然是个精明求稳的主官,绝不会轻易的对此出手。

只要象征性治治学、断断一般的案件,把既定的税额足额上缴,再做点形象工程提口碑,即可圆满。

若自己把这件事撕开了摊在他面前,反是当着他的面,直陈其执政有失!

那后果可比自己不识抬举什么的,严重的多了。

廖夫人在旁慢慢的喝着茶,并不出声,只又看了眼自家老爷。

今日之事,再次同王端所期大相径庭,此时火气虽消,却仍有些意兴阑珊。

他沉默半晌,考虑到以一个十岁少年的阅历,也许的确还不能分辨部分关节。

最终说道:“这个对约你完成的很好,以十岁稚龄,能盘活出这般养菇的法子,值得称赞。不过,做这种事,日日出入山林间劳作,其中辛苦与种田垦地几无所别。皆是出力极多,而所获难保。你很聪明,若是你愿意,还是可以来我府里学着做事。以你的资质,学起来不会慢,到时你们一家的生活,只会比你种地养菇好上百倍。”

廖夫人稀奇的看了眼自家老爷,和立在一旁的少年。

王景禹听了,立马大大施了一礼:“多谢大人青眼,愿意拉小子一把!”

王主簿见他这反应,不知怎得大大松了口气:“如此……”

熟料他话才出口,那农家少年紧接着又道:“不过……小子愚鲁,家口甚重,怕是届时办不好老爷的事,辜负了老爷的青睐,反徒耗老爷家粮食。届时,老爷要是再打罚小子,要小子一家把浪费的粮食还回去,怕就……只能用小子这没什么用的命来抵去罢了!”

他态度诚恳,说话间也真是把自己往尽可能低了摆。

王主簿双眉重重拧起,不悦的神色已然直白明了的挂在了脸上。

自己这般摊开揉碎了为他分明厉害,有意照拂这个小子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不成想,还是被这小子软着顶了回来!

他堂堂一县主官,对这一介农家子如此青眼,竟然换来了这么一个、一个笑话。

廖夫人打眼瞧了这半天,此时见情形,“噗”的轻声笑了。

“我瞧这没见过世面的农户小子,怕还真是愚鲁的甚。这般好事送到跟前儿,竟还往外推!”

廖夫人道:“老爷您这是搭错哪根弦儿了?非要收了这样个不醒事的到家里来。”

稍有些僵的气氛被打破,王景禹像是对王主簿的情绪一无所觉。

也笑着应和:“夫人说的是,没得凑到跟前,给大人和夫人添堵吗不是!”

话已至此,王主簿也缓了情绪,他此时若在被拒绝后大发雷霆,岂不是更矢身份?

既是这小子不愿,也没有他再上赶争取的道理。

他接了自家夫人递来的梯子,斥道:“愚不可及。”侧着脸摆手送客。

王景禹不着痕迹的向那夫人示了意,谢她救场,便施礼离开了。

·

了了香菇之事,也为他今后所做之事请了极好的盾牌,王景禹心情不错,一时不着急回村,在这县城里逛了起来。

他对临南县城的布局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出了药铺就是镇台前街,这条街是全县商铺最集中的街道。

他的背搭子里装了钱,这次来县城,他准备正式到书肆里看看,采买纸墨笔砚等工具,也看一看临南县的书肆中都有些什么书籍售卖。

老村正教授他们二人识字读书,除了一本低价买来的旧本《论语》,其余全靠老村正默写出的本子。

但那些本子的量实在有限,如果要参加科考,定然还是不够的。虽然老村正也说,他会再想法子多默读些回来教授二人,但这样终究不是办法。

临南县地处偏僻,全县的地域最好的中心县城,常住人口也不过八百余户。这县城里,除了个别在街边摆摊贩卖各类闲谈话本的,正经经营着纸墨笔砚和官方书籍的商铺,也只有一家临南书行。

王景禹来到书行里,先问过店内的书僮,最便宜的油烟墨一笏百钱,麻纸一刀六十文,羊毫笔二十文一支。

他分别选了两刀纸、一台砚、两笏墨并两支笔,递给书僮包起来。

书僮瞪了瞪眼,没想到他真的会买东西。

又多打量了几眼,背着竹背篓穿着缝补过的粗布麻衣,怎么看都是个乡野小子。

这些东西加起来就三百六十文钱,而对于大部分农户,农闲时一日能得挣个百文便算出众,哪有这般大手脚到书行里花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