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禹在元四去烧草木灰的同时,自己又巡了一遍养菇场,用手中的木棍将椴木一一拍打惊菌,轻轻除掉一些表层的徒长菌丝,采了晨间的露水洒在菌丝表面。
等元四草木灰制好,再均匀的在这些菌丝表面撒上去。
这样接连的几个催发办法下去,希望明天能多出来些,好歹凑够了那一斤之数!
二人直在山坡上忙了一天,中间元四猎到了只兔子烤来吃,丫妹念着他俩,到底还是送来了热热的羊奶。
这还是王景禹穿来以后,实打实第一次亲历亲为的体力劳动。
晚上回到家里,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
四肢酸软,稍一动作,小腿肚、胳膊和脚底板都叫嚣着痛,吃了饭泡完脚,王景禹强撑着擦洗了脏兮兮的身子。
临睡前,满脑子只剩对劳动人民的由衷钦佩和热情讴歌了!
临南县县城,廖记药铺。
掌柜的不断向门口张望,有时甚至还走到铺门口,往长街上来来回回的看。
可直到太阳眼看落山了,也没等到他今天该等的那个农家小子。
他实在不明白自家老爷,堂堂的主簿大人,做什么非要让这个农家的小子按时定量的日日送来这点香菇。但老爷对这个小子的不一样的关注,还是让他也不能轻视这件事。
按往日的经历,那王家大郎一般都是在晨间巳时左右,就背着背篓进了自家药铺。掌柜接受了香菇,有时还有些自采药草,一边查检药草的品类给他按价结算,一边就第一时间着人去通报自家老爷。
今儿个可稀奇了。
不会拿不出菇子了吧?
要他说,这事也的确不容易,一个十岁农家小子,一个瘸了腿的流民,那小峦山就那么大,哪能叫他们一次不差的寻够那足量的同一种菇子来?
到了落门的时候,几个跑堂伙计和大夫自发的停在了门板处,也不禁担忧的问了句:“那王家大郎,看来今儿个是不来了啊。”
“是呗,说实话他能坚持送了这么久,我就很意外了。”
“也是。不过,说到底这事也是他自己开口提的,要不然咱家老爷怎么可能会和他定下那么个契约。”
“那他不能按约送来,老爷是打算怎么办?”
“据说,他是把他自己个儿当赌注压在这了,那应该就是要卖身进府了吧?”
“要我说,真进了府才是那小子命里开光了。你想想咱老爷那是什么背景,老爷既那么喜欢他,将来在府里少不得能得个好差事,一家子都能跟着过上好日子啊!要不然,就他现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农家小子,能不能妥妥的种几年地活下去,都难说!”
“所以啊,真不知道这王家大郎是何必呢?直接认输,就什么都有了啊!”
几人说着话,伙计们把落门的木板一块块装了进去。就剩最后两块了,今日不必在药铺轮值的大夫也拱了拱手,准备家去了。
就在此时,镇台前街的石砖路上,一个少年缓缓从昏暗的落日余晖中走来。
瘦小的身躯被漫天的晚霞渡上了金边。
忙碌了整日,准备归家的商贩身影匆匆,唯独这少年,步履轻盈,仿若踏在独独为他一个人而铺设的黄金路上。
大夫和伙计都看到了,伙计甚至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
“王家大郎?!”
接着伙计放下手中的门板,朝掌柜的奔了过去。
“掌柜的掌柜的,那个王家大郎来了!”
同在镇台前街上,距离药铺一里地开外的一处官舍里。
直到此时,王端都未等到药铺里传来的口信。他拿出书案文书中的一张契纸看了看,没忍住轻轻摇了摇头。
按说,他要是真的看中了这个农家小子,只要亮出身份,说要这个小子来他这里学着做事,怕是这一家子的人,都要对他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可不知怎得,他觉得若真的这么做了,好像不够有趣。
这少年挑动了他的兴趣。
少年能够坚持送了这一个来月,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终究还是太嫩太弱,螳臂如何能当车?
现在该落定了。
今后,这少年在他身边亲自调教,定能成为自己得力的左膀右臂。家里有个灵透细巧、自小养大的管事,对他今后的仕途也十分重要。
书房的门没关,管家站在门口请示:“老爷。”
王端放下了手中契书:“什么事?”
“药铺来了消息,说今日的香菇,足份收到了。”
王端一怔,不由弹动手指,那张契纸的一角瞬间卷起了褶皱。
这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照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了解,若是那少年香菇获取渠道顺利,绝不会一直拖到这个时候进县城。
可见,那个农家小少年,必然是花费了不小的功夫,才保证了绝不耽误他们契书上的约定。
他对管家道:“好,我知道了。”
管家没多说什么,转身退走了。
灯光下,王端轻轻笑了笑,伸出一手,不轻不重的拍在薄薄的契书上。
“看来,别人求之不得的提携,这农家小子还看不上呢!”
·
两个月约定期的最后一天,王景禹再次按时迈进了廖家药铺。
掌柜和跑堂对王景禹的来访都已熟了,见他进来,都主动招呼:“大郎来了啊。”
王景禹卸下背篓:“嗯,来了。这是这两个月的最后一次香菇份例,您看看。”
“行行。”
掌柜接过了背篓,连验看都省了,直接递给跑堂:“你去告诉老爷。”
他对王景禹道:“老爷今儿个正好在这铺子的后院儿,哥儿你稍坐会,看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话嘱咐。”
“好,多谢廖叔了。”
跑堂伙计很快回来了,对掌柜的道:“老爷请大郎去后院呢。”
“嗳,那好!”
掌柜的冲王景禹招了招手:“那哥儿就随他去吧!”
王景禹一路走一路随意观察,这里是药铺,所谓后院,其实是个分了东西两处的院落,青瓦灰墙。每一边都设了独立的院门,保证独立性和封闭性。
那伙计见他打量,主动向他介绍:“咱这后院,分了东西两院,西院是咱们存药制药的,不论是什么人,都不能随便进出。东院是咱们夫人休息和见客的,老爷时不时也会来此小住。”
说话间,二人已迈进了东院的圆门,王景禹略一扫视,娴雅别致,宽敞幽静。
他的香菇主顾,此时正坐在院中一株老槐树下煮茶,暮春的树叶婆娑,茶烟袅袅。
见他进来,似是没什么反应,但王景禹注意到,与他同坐茶案旁的,还有一位中年妇人。
而这位妇人,他却是认得的,正是临南县主簿家的夫人。
跑堂伙计见他盯着夫人看,便嘱咐了一句:“这是夫人,咱们药铺的东家。”
说罢又向茶案前的老爷夫人礼了一礼,回前堂了。
王端这才侧头过来,招呼王景禹上前。
王景禹这下自然便也知道了,他这位香菇主顾的身份,竟然就是临南县的主簿。
临南县的知县迟迟无人到任,这主簿就是临南县的第一主官。
他这段时间也了解到了更多这个时代的信息。
在大景朝,按制,较高等级县的主簿一般都是会由科举出身者担任,但更多的中县或者下县主簿,通常都是恩荫出身。
临南县是下县,听说眼前这位王主簿,因其在京兆府任太常寺少卿的叔父奏请,也是恩荫出身。
茶座旁的妇人手中捧了本医书在读,本对来人并无兴趣,只随意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不成想,一眼看去,来的少年她竟是认识的,眼中闪过诧异之色,却并未表露。
王景禹也默契的假作不识,向两位施礼后,站在一旁。
王主簿看着他:“看来你这个人,暂时不必抵债了。”
自那日的小小波折以后,他对这个结果已有预料,但还是有些遗憾。
王景禹嘿嘿一笑:“还是要谢您,能同意和小子做这单小小的对约。”
“嗯。”
王主簿心里不痛快,只淡淡应了声:“说罢,你有什么要办的事?”
话音刚落,只见那王家大郎竟一拍两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气势十足,颇有着破釜沉舟的气势。
王端和廖夫人俱是没料到,就连跪在地上的王景禹也把自己佩服了个五体投地。
上辈子他也看过些穿越剧和小说,里面的主角不乏见了皇帝都不跪拜、言谈随意至极的硬茬儿。
可就算用脚趾头想想,也该知道。
你大腿还没练粗,在这等级森严的时代,一上来就想标新立异,藐视真正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权势阶层,那不是擎等着找死么?
他上辈子可是连亲爹亲妈和大哥都没跪过,来了这里,从一无所有的农家子开局,已经做好了某些准备。
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心内也还是好一番纠结,才豁出去来了这么一下。
在这临南县,一县主官对普通百姓来说,就是天官了。王景禹在知道了主簿身份以后,已明白自己今日该如何做。
他在两人的注视下,朗声道:“主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