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禹听了神情并无异样,只略抬了眉点点头。
李长发这才继续说:“虽然嫁了人,但这些年做起生意来,也不含糊。有时间你们到县里了可以看一看,粮店、布店、料店、肉铺,好些家业经营,据说有的店还开到了郦县去。”
“另一个秀才,出在咱们临南县,如今已经离开了临南下县,在州府衙门给知州大人做师爷!”
李念仁听到这里,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李长发笑了笑,转话道:“不过啊,好处很多,可这功名路可着实没那么好走的。单单这童生,我们整个临南县,已经三四年没出过新的了。”
王景禹暗忖,之前他倒是知晓,古代秀才的学问水平,跟现代的本科大学生相近。
现代社会的大学生跟大白菜差不多,求职那叫一个难!
可在这里中了个童生、秀才,就有这般多实实在在的好处。
的确不愧是无数人垂涎欲滴的香饽饽。
李念仁被爷爷这么一提醒,却突然感到任务艰巨,问道:“爷爷,童生真的这么难考吗?”
李长发叹息一声才道:“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其实,咱们临南县之所以这么难,还是因为每年能去参考的人太少,最多都不超过十个,其中一半还是考了多次实在难以考过的,甚至还有如我这般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户人家想供一个人读书,那就是做好了准备,要长年累月供养一个不出力干活的人丁,还要买书、纸墨笔砚,拜师束修,来往求学和应考的旅行伙食费,这笔支出根本不是普通人家出得起的。更何况,谁能保证读了书就能得功名回来,万一供了多年把家底掏空却没任何结果,那前头那些投入可就全都打水漂了,一般家户哪能冒得起这风险?”
“人说杏园路漫漫,中举好比那鲤鱼跃龙门。可对咱们九成以上的农户来说,可以有踏上这条路的机会,才是第一道龙门。”
“不过,咱们普通百姓,逆来顺受惯了。大部分人,干脆就默认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压根也不是读书那块料,就这么蒙上眼,从不存这份念想,也就过去了。”
李念仁听完,小眉毛微皱,同时又有些雀跃和欣喜。
为支撑他读书的父母爷爷的辛苦,为他自己的这份幸运。
王景禹对于这一点已经有所体悟,此时耐心听李长发说完,又问道:“那村正爷爷,这县试多久考试一次,通常在什么时节?如果要参加考试,有什么条件吗?”
听他如此问,李长发倒并不觉得王景禹问的突兀。
明知他自然是不可能去参考的,这么问也纯粹出于一种孩子的歆慕和好奇。
他点了点头:“你问的很好。任何事都有他的章法制度,想要去读书科考的学子们,除了去读背书本,体悟书中道理,这社会中规则也都是要首先了解清楚的。否则就好比是,练了一身好武艺,却根本不知战场在哪里、又该如何进入战场?”
见爷爷又不由自主的夸赞王家大郎,李念仁没忍住瞥了眼过去。
暗道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些问题呢?
“首先第一场县试,按大景律,参考的学子除了身份户籍正当之外,必须拿到’五子联保’和’秀才具保’。秀才具保,所以要能要有一名秀才以上功名在身之人做保,五子联保,则是为了防止互相勾连抄袭,参考的学子之间也要五人一组互为担保,互相监督。一旦有一人作弊,联保五人具受牵连。如此,再自备县衙盖印的家状,也就是你的户籍证明,即可参考了。”
李念仁小脸一白:“竟还有这么多事……这些都是爷爷和爹娘去给孙儿办了是吗?”
老村正欣慰看着他:“那自然是的,你也应该知道,咱这双满村就你一个参考,所以那其他联保的四子,你爹都要去别村和县上挨个去与你说项。至于那秀才具保,只能着落在郭秀才身上,等秋后收成下来了,换些银钱买足了礼,我和你爹是要去郑重拜会的。”
“知道了,爷爷。”
王景禹也总算弄清了这迈入科场的第一步。
果然,对于一般农人家庭,想要读书的门槛儿那是相当的高。
看看天色,他主动站起身对老村正道:“多谢村正爷爷的教诲,小子又长了不少见识。今日时候不早了,村正爷爷您早些休息。”
李长发亦抬头望了望。
窗弦外,新月如钩,流光静谧。
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这个时辰。
这几日他愈发有这种感觉,给两个小子讲书讲字,总是很容易就沉浸其中,忘记了流逝的时间。
他点了点头道:“好好。能不把当初肚子里这点子墨水全都浪费,给你们两个小子讲学,我也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老而不中用了!娃儿快回去吧,忙完家里的事,就随时过来。”
“好的,村正爷爷。”
王景禹得了老村长的应,又向一同学习的李念仁挥手:“明天见。”
待王景禹出了房门来到院外,只见院中只有李长发一人,不待他开口,李长发便首先说:“散学回去了啊大郎。”
王景禹客气点头:“嗯,打扰李叔了。”
李立田叫他不必客气,紧接着道:“方才你二叔找了过来,像是有话要同你说,在这院子坐了半晌,见你们讲学的投入,就先走了。”
李立田不是爱嚼舌根的人,王景禹听完,也自动补充了他没说出口的部分。
王二水定是等不及才走了,因为怕被家里的媳妇刘氏发现了,不敢在这里耽搁太久。
对于王二水突然又找上门会有何事,他并不关心,只礼貌回应道:“好,我知道了李叔。”
·
王二水那边回了家,告诉刘氏犁耙没借到,李家明天还要使,刘氏嘟囔了两句也就算了。
夜里,二人钻在被窝里。
刘氏的肚子月份大了,已经不能正常躺下睡觉。
这时只半靠被褥,对王二水掰着手指头盘算。
“今儿个鸡蛋收了十颗,咱自己吃用了两颗,这一个月下来,我织的麻布攒起也有三匹二丈了。明儿个你把这些拿上,再拎两只公鸡、背一斗麦去市集上,一气给卖了。好好置些礼,然后到保正所里,再去求一回李都保,好歹把咱户籍薄更籍的事给办了。”
王二水有些心不在焉的躺着打瞌睡,只说。
“这些怕是还不够。”
他今天晚上,从老村正家出来的时候,可以说是大受震撼。
当时在李家的院中,断断续续是可以听到西窗内的谈话的,他那大侄子流利的背着书,听老村正的意思,竟然比他那亲孙子当初学的还要好。
他的大侄子,竟然这么厉害的吗?
读书识字乃至走科举这条路,于他们而言是那么的远,但戏本子还是听过的。心底里对于戏词里唱的,那些经过科考而获得乐翻身改命、荣宠加身机会的现实故事,仍然是深深的殷羡!
这种遥不可及的,所有人都认为只是天上太阳般遥远的梦,人们早已麻木和惯于忽视了。
但此时,一个比你还要更加不可能的人,突然站了出来,要去探手那仿若虚无的梦。
他不知怎的,油然而生一股沧桑和疲累感。
刘氏见他撂下这么一句就要睡过去,“啪”的一巴掌打下来。
“不够不够,你倒是说说多少是个够!”
王二水立马不再神游,坐起来躲后面的巴掌,连忙道:“你说这些我知道,咱算算,一斗麦两只鸡,加上布和鸡蛋,大概能卖上个五六百钱。要是买礼,也是买些点心熏肉打几斤好些的麦曲酒,但那李都保成天过的是什么样泼天富贵日子,银子随手一丢都是按两算,随便一件衣裳都不止这几百钱。就咱这些东西,他哪里会看得上眼呀!”
刘氏听他不再神思不属,话也的确在理,又靠回被子思量。
“不若,你先去问问大里村的刘满户。那李都保到底是他的姐夫,哪怕让他透个信儿,看看这样的事要想办了,究竟得置下几个钱才算行!咱好歹心里有个数!”
“咦!”
王二水不满。
“我不去问他!大哥家的地,都叫他给使坏用贱价买走了,我看见他就烦!”
刘氏登时怒了,一把拽住了他一边耳朵提起。
“烦有什么用!”
“形势比人强,地是大嫂和大郎自己个儿同意卖的,你现在逼叨叨个什么劲!你要还想让咱这一家能安稳几年,别和大哥大嫂家一堆块绝了净光,明儿个就给我去!”
王二水没办法,他不是没试过同李都保搭话套套近乎,但人家压根就不接他茬儿。
大哥和他爹人不明不白的没了三年,大哥家的地又卖了那么多,他家那丁产簿是必须得改了。
眼看着家里又要添一张嘴吃饭,这么下去,他实在负担不起。
“知道了,我去行了吧!”
他一掀被子,重新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