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发欣喜之余,又一声长叹:“可这么好的娃,怎么偏偏就如此命苦呢!”
即便他们家如今是村里日子过得最好的,可王景禹这一家可是四口的病患和幼童。他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已经不是家事农事的主力。让他说动自家的儿子和儿媳,将王景禹这一家彻底帮扶起来,他也是有心无力。
再像以往乡约的条法,去规劝约内之民互助救济,他也不是没试过。
更不要说,他如今看到这孩子这么好的底子,还生了让他读书的念头。
供起一个孩子去读书,对农人来说,那可是笔巨大的花销!
他们家辛苦劳作了两代人,没遇到过大的天灾人祸,没遇过大的苛难和挫折,这才能够供起一个有悟性些的孩子去读书。
帮扶亦有度,一旦做的出格了,失了度,那这村里,有难处的不止王家这一户,他又要如何帮?以及他有那个能力帮吗?
可这么好的苗子,甚至比他自家的孙子都更有可能走出他们双满村、走出临南县,去大的州府闯一闯。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尚未长成的青松,就夭折在这山村里,实在是痛惜!
老村长连声嗟叹,不禁眼眶都湿了,自觉心中有愧,一时不愿直视面前的少年。
王景禹能想到老村正惋惜些什么,他也并不打算将一家子的生存命运强行拖济于老村正身上。
他宽慰李长发道:“村正爷,您自宽心些。小子听了这些道理,日日都想都念,只觉得若能早一日听到这些道理就太好了。在咱们双满村,属老村正您有学问,小子不奢求什么,就想着平日里,若得了空,能听听您讲书,跟着您学识几个字。哪怕能多读一句书里的道理,小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话到这里,老村长已是心潮澎湃,他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难耐激动的拉着王景禹的一条手臂,轻轻拍抚。
“朝闻道夕死则矣!这想法上至老翁下至孩童皆可用,娃儿你竟比老汉我想的更通透。”
“好!娃娃你啊,每日里只要有时间了就去我院里,我给你讲书,教你识字,只要你愿意学,我就教!”
王景禹欢喜道:“多谢村正爷!”
木栅门嘎吱一声,有个男孩探进半个身。
正是王景禹所穿越对象的堂弟,王二叔家小他一岁的石蛋。
老村正也已经站了起来,再次鼓励和嘱咐了王景禹,见是王二水家的娃主动来了这处院子,意外之余,顿时也用着此子尚可挽救的眼神看着石蛋。
“这娃儿也是不赖的。”
石蛋不明所以,但也连忙“嗳”的脆答,应了这有生命以来,老村正对他的第一夸。
目送着老村正出了院门拐远,石蛋一时有太多问题,只好捡最重要的先问。
“大哥儿,你…你们吃了吗?”
石蛋和他爹中午从地里回来歇晌,正吃着饭就听他娘讲了隔壁发生的事,当即就想过来看看。
只是一直寻不到空,到此时才悄悄地摸了过来。
王景禹一边继续他方才体操动作,一边冲石蛋点头:“嗯,吃了。”
石蛋听完松了口气,自个寻摸着老村正刚坐过的石墩处,一屁股坐下,看着不知道在做什么奇怪动作的王景禹。
“那什么,听说晌午你县上娘舅家来人了?没啥事吧?”
王景禹语气轻松的道:“没事儿,舅舅和舅母顾念我们,这不,特意差人来送吃的。”
“他们会这么好心?!”
石蛋嗤之以鼻:“我可都听我娘说了,自从大伯出意外没了消息,他们可是不闻不问!这时候要把二丫二哥儿接走,要我说,到了他们那狼窝,命兴许是能活下了,可将来不定要怎么当牛做马呢!”
王景禹心道,这小堂弟虎是虎了点,脑子倒还灵光。
石蛋又突然乐了:“嘿!这么说,那些吃的还真让你给留下了?大哥儿你厉害啊,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栽跌了个跟头回去!摊上这种亲戚,也真是够晦气……”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自己家这门亲戚似乎也没好到哪去……
一时间梗住了。
王景禹倒是完全不在意,做完了体操,笑道:“家里豆种都下完了?”
“哪能啊。”
石蛋顺嘴接上话:“少说还得七八日。嗳,我刚才听你说,你要去老村正那里,和他孙子大锤一块儿识字读书?要我说,整那个有什么用,也不管吃不管喝的。”
三言两语间,王景禹已知他的性子,只暂时简单答:“读书自是有用的,你以后会知道。”
他上辈子这辈子,都好整洁,说话的功夫,准备趁着最后这点落日余晖,用那些收起的瓦片在灶间的地面上铺一铺,做饭时能少些地面扬尘。
石蛋见了,二话不说也跳了起来去搭帮手干活。
石蛋正干的欢实,只听院外他娘一声喊:“石蛋?石蛋?死哪去了?赶紧给我回来!”
他期期艾艾看了王景禹一眼,目光憋屈又幽怨,倒像这么叫喊他的人是王景禹似的。
王景禹好笑:“你娘叫你。”
石蛋磨蹭着不想走,打算着等他娘叫累了回院,他再多呆一会儿就出去。
可惜,他娘挺着大肚子,硬是立在自家院门处,一遍遍的叫喊,不见到他面,就不罢休。
石蛋无奈只好出了王景禹家门,十几米外的刘氏见了,立马提着音量数落起来。
是在骂石蛋,也是要旁人听:“你想死啊!今儿个好好的天气,不帮着你爹把明日的豆种捡出来,鸡圈也不清出来把粪沤上,我一个不注意你就溜出来了?赶什么新鲜呢?你别以为他今天给了那县上不靠谱的亲戚点教训,出了风头得了吃食,但那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
“他家要是能过了这个秋,我王刘氏第一个服了软。随便你再跟他怎么厮混!”
两处院子的院门距离十多米,但两家的院子只隔了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墙,说话声都听的清清楚楚。
听着隔墙的中气十足的嗓音,王景禹都能想象出刘氏特意冲着自己家这个方向,亮着嗓子喊的样子。
石蛋不服,将他娘往屋里拉扯:“秋天?秋天咋了?真到秋天粮食不就打下来了嘛!”
刘氏恨铁不成钢,磨磨蹭蹭的继续骂:“收秋收秋,收了秋首先要缴的就是赋粮!他家那点地今年的收成,缴完了夏秋两轮赋,还能不能剩足来年的麦种都难说,还哪里够吃用的?今儿得了点吃食,又能管得了四口人几天?懂不懂?”
“那咋整啊?”石蛋皱巴着脸。
“咋整?你当这是什么新鲜事?等你再大点就知道,哪个村还没有个破产户或者绝户了?甚至全村都摊逃大半,留下的全都破绝个干净的娘都听说过!这就是我们农家命,一年又一年,一关又一关,活着都得加倍小心。”
“再说咱家,就不难吗?”
刘氏蹙眉,她肚里的娃月份大了,这么提着气说话颇费气力,此时长出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如今我们可是三等户,今年派给三等户的沿纳杂变,大哥儿家自是拿不出来。可到时候保正们哪管那么多,只照着户籍丁薄办事,咱家可还得担着这一大户的出头!还有啊……你大伯和爷爷是去支移三年都没回来,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到如今都没能从户头里把他们消掉咯,咱家如今户头上可还是三个丁。”
“说不定什么时候,你爹也被扯了去科配。要是时日短些的,倒也认了。万一是个路途遥远的或者耗人耗钱的衙前,咱这一家能撑几时,可也就难说了!”
刘氏最后剜了一眼石蛋:“不是娘狠心,咱也尽力拉扯过了,比他那县上的亲娘舅总强上百倍有余!”
“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到了这一步,谁也顾不上谁,谁也别怨恨谁!”
石蛋似乎进了堂屋里,刘氏在门口用隔壁能听到的声音说完这最后几句,也转身进了门。
王景禹刚刚穿来的时候,从原主的身体上,一直能感受那种消散不去的强大怨气,对他怎么这么命苦、村里的人不再帮他、二叔二婶以及舅舅舅母都不管他,好累好苦好饿弟妹好烦……等等。
这几日下来,这种负面情绪已经基本被他消解的差不多了。
刘氏的话难听,却也是眼下的实情。
而她口中说的夏秋两赋,王景禹也在这些日子,从王母处了解了大概。
在此之前,原身一个十岁的孩子,对这些关节也都不甚明了。
每年的夏秋两赋,固定是要纳粮纳绢的。临南县地处北方,按北方冬地的标准,大致是中等田每亩收获一石粮,纳官税一斗,这是秋税。
夏税则一般是收钱,或者折成绢、布、麦缴纳。
这些都是官家的规定,但在这巡检官都极少巡尉的偏远小山村,两州交界三不管的下县,里面的门门道道可就多了。
负责催征的都保正、大保长,乃至乡书手随便用点花样,就能让一家上等富户直接跌落至最底层的下等户、又或者直接绝断了一门一户的生路。掌一乡之事的都保正,虽然只是吏而不是官,但因其长期由固定人员担任,数十年不易,才更是百姓头上真正的实权常官。
他家和石蛋家在户籍上仍是一户,原主爹和爷爷三年未归,王二水和刘氏至今都没能把他俩在户口薄上的丁口消掉,就是没能打点通这些个头目。
她说到的夏秋两税,的的确确是他家面临的下一个生死关。
这在双满村,也几乎是人人皆知。
王景禹借着灶里未熄的柴薪微光,一块块的找准缝隙,将不规则的瓦片拼接码齐,再用脚踩实嵌进土面。
直到戌时的叩铁更声响起,才拍了拍身子,净手洗面。
“按时睡觉,这小身板还得抽条呢。”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