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参加了姜深的葬礼。出门时,我的鞋剐蹭到,在光亮的皮质上留下了一道浅痕。
这道浅痕让我心情更不美妙,而姜深的死亡,也让姜家被划了刻骨的一道伤。
光明小区的人都在讨论姜深的事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对美好生命逝去的惋惜和对恶人的憎恶。
墓碑上的照片是姜深大学的入学照。他眼型上挑,像柳叶的形状,眼珠是剔透的琥珀色,嘴角弯弯,唇色红润而健康。
他没有太重的书卷气,平日里给我的感觉也比较难以捉摸,有时候我觉得他难相处,会被他的锋芒给逼迫到,有时候又觉得他体贴周到。
但他没对我做什么坏事,甚至还给我补习过,这个机会是爸妈厚着脸皮求来的。
弟弟不会的题目,也会厚脸皮地跑去求教,我后来宁愿硬着头皮不做,也不再去问。
青春期时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种别扭劲,只是现在,没这个机会了。
照片里的姜深在对送花的人微笑,也在对我笑,当然,他也不会再有别的鲜活表情。
我和弟弟并排上前,将手里的花放到墓碑前。弟弟红了眼眶,他瞥见我木着一张脸,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说不上自己有什么深刻体会。
这是我第一次出席同龄人的葬礼,惊惧、后怕、遗憾、还带着一种麻木。
姜深在我心中是一座越不过的高山,就像珠穆朗玛峰,是我的世界里的最高峰,或许还是小区很多孩子的大山。
但现在他轻易地崩塌了,在我迟钝的心里引起了一场核爆。
我像个扭动发条的小玩具,跟着家人进行悼念,全程找不到脑子。
“姐,你眼睛都没红一下,你真那么讨厌深哥?”
在这肃穆的环境,弟弟压低声音质问我,言语里带着一种谴责。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梁晟晟,于是瞪他一眼,继续保持缄默。
有的人在哭,应该是姜深的亲人们,这哭声听着很酸楚,也让人觉得嘴里尝到了眼泪的咸味。
太阳升起,我看了眼湛蓝的天,被阳光刺过眼,便又快速垂头。
姜叔叔和李阿姨也没有哭,但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面色不好,身形也显得单薄。
我的思绪乱飞着,忽然思考着,不知道开席的时候会有什么菜。
悼念后,我们入席去吃饭,菜很好,席间开始有各种讨论声。我没有表现出多余的神色,只是边吃边竖起耳朵听。
很多人在感慨姜家失独,这太惨。也有鼓励再生一个孩子的,趁着现在还来得及。
这话听着无情,可有一定的道理,我是赞同的。室友分手后,也会立即找新男友,可能道理差不多吧。
“那孩子可怜死了,天妒英才。”
“就是,那么多受伤的,就他一个死了,真是造孽。”
“以后孩子也别培养得太优秀,那种情况下,怎么好冒头呢。我得给我家的说说,干什么都得保护好自己。”
“可不是,听说去看遗体的时候很惨,脸都砍坏了。”
“那狗日的判了死刑,学校和市里也给了奖章和抚恤金……”
“这能买孩子命吗,换我我是不愿意的。”
“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啊。你看看一年出意外的孩子有多少,这还是死得光荣的。”
我听得入迷,喝汤被呛到。旁边的弟弟笑话我,说我活该,随后他转动餐桌,将餐巾纸抽了一张给我。
擦掉嘴上的汤渍,我又扒了几口饭,这饭很好吃,我拌着菜吃了三碗。
结束时,爸妈还要留下来帮忙,让我和弟弟先结伴回去。
“姐,你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路上,梁晟晟扭着头看我,非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反馈。
我目不斜视地看着街面,“要什么反应。”
“你不觉得很震惊吗。”
“觉得。”
“不想哭吗。”
“……”
“你真有那么讨厌深哥?”
“梁晟晟,你八门功课的暑假作业都不够你消遣的,是不是。”
提到这个,梁晟晟陡然瞪大眼,眼圈一下红了,说道:“完了,以后再也没有深哥给我辅导作业了,你又比我还文盲。”
他现在真情实感地痛了,好像切实地体会到对门的孩子不存在了。
梁晟晟一下子不说话了,他低着头看路面,过了几分钟,又说道:“姐,你在外面读大学要小心,千万要保护自己。”
我回他,“彼此彼此。”
“我肯定做不到深哥那样,他是我们小区的英雄。”
姜深的死因并不蹊跷离奇,但也让人意外。他生前处处优秀,甚至死亡的原因也是值得敬佩的。
放暑假的半个月前,晚上他从学校宿舍离开,然后在公园附近的山道夜跑。
很糟糕的,他遇见了男女感情纠纷问题。当时女方已经被男方连砍八刀,倒地出血,还有被牵连的受伤路人。
男方砍红了眼,多次砍向想要报警和规劝的人。姜深没带什么能用的器械,就这么上前阻止,他给旁人和那位女性争取了时间。
警察来时,姜深的脸被划了五刀、脖子、胸腹、大腿都有戳刺伤,失血过多,送去医院抢救已经来不及。
听说是抬上救护车时就没了。
生命脆弱,不管是学霸还是学渣,这一点倒是一视同仁的。
这次的事件造成一死两重伤四轻伤,在他读大学的当地引起了舆论,行凶者的女友抢救到前几天才脱离危险。
打开当地的新闻搜索,甚至是视频网站,都能找到流传出的几十秒片段。
我根本不敢看,梁晟晟比我胆肥一点,他看了后给我描述。
他说一开始姜深已经夺下菜刀并且扔远了,只是没有料到,那个男的裤兜里还有一把水果刀。
这10厘米的水果刀,要了姜深的命。
这就是一起穷凶极恶的人命案件,因为英雄的头衔,而使得凶案不那么充满血腥与戾气,还多了一丝崇高。
可我还是觉得后怕,姜深当时有多痛,临死前在想什么,是否后悔。
回了家,从电梯出来,梁晟晟去开门。我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看着对面的深灰色密码门。
这个门锁好几千,是姜深家里前几年换的。我妈那时念叨了很久,觉得这门特别智能特别好。
姜深家有钱,姜叔叔是公司二把手,李阿姨开了个乐器培训班,加起来年薪百万是有的。
姜家不炫富,但由于两家关系还挺好,所以多少知道些情况。我爸妈就是普通单位的普通员工,也没当什么领导,但是够养活家庭了。
盯着智能门锁看了许久,如果我再靠近一点,就会触发门锁的感应,把我这贼头贼脑的样子给记录进去,并实时反馈到绑定的手机上。
为什么我这么清楚,是因为前年就发生过。
那时高考结束,我和朋友聚完餐回来,夜里回到家我又忘记钥匙。
家里没人,爸妈去了乡下看亲戚,弟弟上了晚自习才会回来,也要到九点半。
我没好意思去敲姜深的家门,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站着。鬼使神差的,我对他家的智能门锁产生好奇,就去凑近观察。
几分钟后,门打开了,我惊慌地后退抬头,对上姜深憋笑的表情。
“梁从容,你在做什么。”
我感到脸皮发麻,内心又惊又后悔,又不好逃跑,只能故作镇定地摇头,“没什么。”
“我家的锁很好看,是不是。”
“一般。”
“进屋吧。”
“我忘记钥匙了。”
“我说进我家。”
“哦,谢谢。”
听到我生疏地道谢,他哼了声,低声说:“这样显得我俩很不熟。”
我垂头看着鞋面,嘴上不知道怎么回,心里觉得的确如此,我俩云泥之别。
低头时,我发现了他拖鞋上的可爱小蜜蜂图案,这和他可不怎么搭配。
更多的细节有些记不清了,那天他家没大人。
他说了下高考填志愿的事情,还展望了自己的未来,而我是一脸茫然,觉得他在讲天书。
对牛弹琴着实没意思,于是姜深拿出手机说了智能门锁的事情,所以他才能知道我在门口鬼鬼祟祟。
当时我尴尬地脚趾头抠紧,直到梁晟晟晚自习回来,才觉得得救。
后来,他家的智能门锁调了声音,不再静音,而是会有警告。
我现在已经想不到他当时说了什么未来了,好像是要搞什么科研,还要出国搞几年再回来,学霸的世界我不懂,也没法懂。
想着报效国家的栋梁被埋在了土里,我这个迷茫混日子的平凡人还苟活着。
我好像没什么价值,他却已经因救人而牺牲,他是高尚的。
也会让世人在大谈男女对立的时候知道,这世上有恶男,也会有金子般的少年。
“你已进入监控范围,请离开。”
当我被机械的男声提醒时,我才发觉我已经走近了防盗门。但是姜叔叔和李阿姨都不在家,不会有人开门再来笑我。
是的,姜深不会再在手机反馈的监控里看到我,并给我开门了。
他无法,再开门了。
我意识到,这个假想敌彻底没了。内心来迟的钝痛让我抽紧喉咙,鼻腔酸得很。
“姐。”
“姐,你进不进屋啊。”
“梁从容,你傻了,对着深哥家门看什么。”
梁晟晟狗胆包天地叫我名字,只是我这会儿没空骂他,我的眼泪来得太迟,但来势汹汹,根本停不下来。
“我去!姐你——”
梁晟晟看到我皱着脸在哭,手忙脚乱地拉着我进屋,把揉得皱皱的餐巾纸往我脸上拍。
这纸巾是他在吃席的时候用完了塞裤兜的,狗东西。他急得像猴子吱吱叫,不知道怎么哄我,瞎嚷嚷着。
“你这会儿哭什么!葬礼上你不哭,墓前献花不哭,姐你带延迟的?”
这蠢货最近成绩下降,妈妈怀疑他谈恋爱了,看他这安慰人的手法,肯定没谈,就是玩游戏导致的下降。
走神地这么想着,我又抽噎两句,继续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感。
我要是能落泪成珠,这会儿应该发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