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夜里,皇宫如同一只蜘蛛。
宫殿,道路,宫墙,衙署,民居,河流,船只……都在蛛网的线路。
风动,水流。
蛛网微颤。
检校出没在暗处,谁进入谁的府邸,谁邀谁喝了酒,谁走了谁的后门,谁给谁递了信。但凡是露出破绽,但凡是少了提防,暗处都可能冒出陌生的脑袋,瞪着好奇的眼睛,窥视着夜的秘密。
天亮了。
顾正臣缓缓睁开眼,很是困倦。
囚牢睡觉可比不上家里舒坦,蚊虫不说,还有一堆人打呼噜,说梦话,也不知道是有人磨牙,还是有人被老鼠啃了脚指头,半夜里有人鬼哭狼嚎。
五戎倒是有精神得很,还饶有兴趣晨练一番,见顾正臣醒来,笑道:“今日会审,怕是一场激烈的口舌之争,你可准备好了?”
顾正臣坐了起来,淡然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好准备的,让他们放马来就是了。”
顾正臣淡然,抬手扫了扫褶皱的衣襟:“审讯就审讯,用家人胁迫算什么事?你是刑部尚书,这点常识都没有的话,不妨上书给陛下辞离刑部,以免铸成冤案。”
赵一悔敬佩顾正臣的乐观,却不理解他乐观的根源。
顾正臣身无枷锁,脚无镣铐,往堂上一站,抬手作揖:“顾正臣见过几位堂官。”
汪广洋看着陈宁有些不协调的脸,端着茶碗就奚落道:“听闻陈御史大夫摔了一跤,差点破了相。只是我很好奇,是怎么个摔法,才会摔半面脸肿而不留擦伤……”
王中立脸色煞白,这家伙都和皇帝成同党了,还让刑部咋整……
眼看顾正臣胸膛挺得很直,目光中不见半点惊慌之色,李俨看向陈宁,陈宁使了个狠厉的眼色,李俨微微点头,开口道:“顾正臣,你犯下罪行累累,今日刑部与御史台会审于你,若敢公然抵抗,撒谎欺瞒,将罪加一等!唯有从实招来,认罪伏法,方可保全你的家人!”
陈宁打了个哆嗦,一脸震惊。
天界寺的僧人会给顾正臣钱?
李俨、刘惟谦对昨晚上地牢中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只不过碍于陈宁的“封口令”,不敢声张罢了,但两人都震惊于顾正臣近乎鲁莽的胆魄,也惊讶于陈宁的主动“息事宁人”。
陈宁皱了皱眉,清楚这样下去很可能会被顾正臣“反客为主”,咳了一声,对李俨提醒道:“按罪审问,逐一坐实,合罪定案!”
书吏刚停笔,还没说话,顾正臣再一次开口:“我拿了六千贯,但句容只留下四千贯,还有两千贯钱被我分给了同党。”
刘基不是说此人有智慧,缘何到了这大堂,竟不打自招,生怕招的不够彻底,连同党都要供出来。
没办法,今日堂审虽然是刑部和御史台主持,可这卷宗招册是皇帝需要御览过目的,若是错漏了哪句话,很可能性命不保。
“带顾正臣!”
赵一悔舒坦地睡了一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如此自然了,没有枷锁的束缚与折磨,睡觉是一种享受。
汪广洋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果然,这小子厉害得很。
汪广洋眯着眼看着顾正臣,他如此坦然交代,有些出乎意料。
李俨没想到审讯竟是如此顺利,当即追问:“竟还有同党,说,你的同党是谁?”
“看在你即将倒霉的份上,我向你道歉。”赵一悔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对顾正臣说:“昨晚我仔细想过,你费的七贯钱,确实有利百姓,虽然有些事我还没想明白。但很显然,你不是我最初认为的那种奸贪污腐之人,为我的鲁莽,向你道歉。”
刑部大堂。
书吏嘴巴张了张,看向李俨,低下头动起毛笔。
任你千万剑,只要躲在老朱盾牌后面,随便你们怎么咋呼,怎么玩。
当初分钱是为啥,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让老朱当盾牌。
李俨眼神中透着惊喜之色,当即看向书吏:“记下来没有,让他画押!”
李俨几乎气炸,自己还没开始审他,他竟然先用这种方式“弹劾”起自己来,这要是让皇帝看到,岂不是让皇帝小看了自己,说不得还会因此摘掉官帽,扒掉官服?
刘惟谦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有些忌惮。
顾正臣的强势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他如同一柄出鞘的剑,随时可能扎刺过来!
顾正臣迈步走出,大踏步朝着门口走去。
顾正臣看向毛笔飞快的两个书吏,道:“记下来,刑部尚书李俨性情暴躁,容易动怒,有暴力倾向……”
刑部尚书李俨、刘惟谦,侍郎王中立,御史台左御史大夫汪广洋,右御史大夫陈宁等纷纷落座。
李俨豁然站了起来,脸色冰冷,惊堂木被拍得啪啪直响:“顾正臣,是我在审你,不是你在训我!你在堂下乃是罪囚,岂敢如此与我说话?”
没有人怀疑顾正臣的话,谁也不敢拿皇帝开玩笑。
“这……”
顾正臣说得很是坦然,老朱坑自己那么惨,拖他下水咋啦,当初分钱的时候他又不是没收。
陈宁感觉有些不对劲,顾正臣若能如此轻易认罪伏法,那就不是他了!
刘惟谦手有些颤抖,该死的,自己干嘛非要审他,这审下去,他死不死不知道,自己怕是要被吓死了。
顾正臣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陈宁身上,轻声道:“皇帝。”
李俨有些语塞,犹豫了下,当即说:“有消息称,你从天界寺高僧手中抢走了四千贯钱,你还从道门手中抢走了八千贯钱!这些银钱一定记在县衙账册之上吧,难道非要我等拿出账册,你才肯交代?”
顾正臣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对李俨道:“李尚书,你要审我拿了佛门的钱,说我贪污,那至少需要将佛门高僧宗泐,还有我的同党皇帝请到这里来,让宗泐作证是我抢走的佛门钱财,让皇帝和我一个罪名。”
不说他被关到地牢的罪行,只是殴打陈宁这一项,足以要他半条命,至于剩下那半条命,不是交给徒刑就是交给两千里外。
李俨当即安下心来,坐了回去:“顾正臣,现在审你十宗罪,这其一,你勾连佛门、道门,从其手中夺取了大量钱财,涉嫌巨额贪腐,你可认罪?”
想什么呢,你以为你是佛吗?
赵一悔紧锁眉头,看向五戎:“他到底是谁?”
“你该不会以为,打了御史大夫,还能活多久吧?”
“你拿了不该拿的钱,这就是贪污!!不怕告诉你,刑部已差人前往句容,封查所有账目,只要里面出现了佛、道银钱入账,你贪污之名就休想洗脱!”
五戎坐了下来,一身轻松:“他啊,是我家两位小少爷的先生……”
五戎给赵一悔戴上枷锁,狱卒缓缓而来,打开了牢门,喊道:“奉刑部尚书李俨命,提审顾正臣。”
李俨坚持道。
陈宁鼻子拱了拱,阴阳怪气地说:“哪一日汪御史大夫摔一次就知道了。”
顾正臣笑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歉意我收下了,等我回来,我希望你能将泉州的事仔细说一遍,从头到尾,所有细节。”
李俨在得知顾正臣已从地牢中提出之后,便拍下惊堂木。
顾正臣见李俨如此态度,不由发笑:“好吧,我承认从佛门那里拿了钱,只不过不是你们说的是四千贯,而是六千贯!”
李俨想哭,谁敢给皇帝定罪??
皇帝来了,谁敢让他站在堂下?
李俨擦冷汗:“这个,这个,陛下定不会与你这等……”
顾正臣穿上外衣,用手指梳理了下长发,随意卷起来,将帽子戴上:“若是我猜得没错,你今年也死不掉。”
李俨可不敢让顾正臣跪下,且不说他本身是举人,就是泉州县男的爵位,也足以让他不跪在场的任何人。
李俨根本不信这一套,天界寺的和尚看似慈悲为怀,可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田地很多,财富很多,还颇是抠门,整日张嘴闭嘴就是贫僧。
李俨身体一软,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你妹的顾正臣,你竟然拖皇帝下水,你,你……
顾正臣看了看李俨,然后转身看了看身后,问道:“李尚书说我勾连佛门、道门,敢问他们人在何处,为何不将他们的证人提上来?”
顾正臣不以为然:“说了这么多,证人呢??天界寺距离刑部不远,去把天界寺的宗泐找来不难吧,李尚书可安排人去请了,可安排人去询问了,到底是我抢走了佛门的钱财,还是佛门有感恩之心,送给了句容县衙一笔钱??”
“陛下收了钱。”
顾正臣直言。
李俨牙齿打架:“顾正臣,你可不能胡言乱语……”
顾正臣偏是不改口:“陛下收了钱,两千贯,宗泐送的,我还有书信在句容知县宅,你要不要派人去找找?句容毕竟在百里之外,想找一封信来回还得一两日,陛下和宗泐可就在这金陵城中。李尚书,事关定罪我贪污一事,你可不能马虎,人证,物证要有,同党也必须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