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山人是一个关键人物,此人负责的并不只是转运人丁,还凭借着道术,影响着郭六、郭梁等人。
明代时期民间信仰之重,超出了顾正臣的想象。
后世教育,以唯物主义、无神论为主,什么佛祖,玉皇大帝,上帝,不过是人的精神寄托,对这些信仰嗤之以鼻者、不以为然者众。
但大明民间并非如此,一旦信奉了某一样东西,往往是虔诚且痴迷。
信道的,未必是追求长生,白日飞升,而是相信三清可以保佑自己不受邪魔伤害,可以为世间各路神仙保佑,无病无灾。
信佛的,未必是追求往生极乐,而是相信佛祖、观音等可以赐福护佑,保自己与全家平安康健,前程可期,未来可期。
这种虔诚的程度,对信仰的认可与服从,超出了许多人的认知。
将韩林儿从水里捞出来问问就知道了,红巾军凝聚人心的东西,正是白莲教、明教的各种思想,即弥勒降世,光明终究会战胜黑暗。
去采石的五通庙找徐寿辉回忆回忆,人家会给军士后背上写字,宣称有“佛”印加持,便可正念护体、刀枪不入。
后世怎么看怎么滑稽的一幕,但对于古代的百姓而言,他们信。
“送老六走吧,宗族利益面前,顾不得兄弟亲情了。”
郭昇急得直跺脚,看着还在悠闲下棋的郭典、郭善,喊道:“父亲,二叔,葛山人认罪了,将郭六给咬了出来,县衙派了大批衙役,用不了多久,郭六、郭梁等人都会被抓!”
顾正臣恍然,怪不得葛山人掌握这么多消息,感情在郭家内部“有人”了。这个所谓的芸娘,就应该是前段时间从清真观离开的那个三姨娘吧。
顾正臣这一次下了决断,派遣出了大量衙役,又派王良、赵海楼带人随行,逮捕郭宁、郭梁、郭六及其家眷,同时逮捕郭杰家眷,王家药铺也没跑掉,要求全部逮捕归案。
葛山人低下头,轻声说:“是郭六的小妾。”
郭昇已感觉大祸临头,如何能稳得住。
从这个角度来看,郭六、郭梁等人在武城山入口设石头法坛,不惜搬家换宅子也要布置三角旗令阵,害怕坏事太多遭天谴,都可以理解。
郭六并没有死在火海之中,而是投井而亡,被人打捞了出来,验明正身,是郭六无疑。
“芸娘?”
郭宝宝嘴硬,挨了二十棍子之后,终于承认并交代清楚:“是我负责与典史陈忠、狱头周洪联系,是我写信给葛山人让他提人,提到人之后,暂时安排在了我的家中,
葛山人看着顾正臣,叹息道:“太爷,郭六在贺庄作为郭家六爷,其能力绝非看上去那么平庸,何况有郭宝宝、郭杰、郭梁、郭百斤一干人帮着。”
杨亮难以置信。
啪!
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发生了什么事?”
不久之后,三只信鸽飞出郭家大院。
顾正臣追问。
此时管家跑了过来,急慌慌地说:“郭宝宝挨了杖刑,又有多人指认,他已承认一干罪行。知县已下令逮捕郭宝宝家眷,搜查查找物证。”
郭善走在郭典一旁,平和地说:“顾正臣此人虽然年轻,确实有些手段与能力。只是大哥,老六这些年越发难控制,八年前与我们大闹一场去了贺庄,若不是石灰生意,他与我们早就断了走动。三年前,劝他见好就收,他又一次反对族内安排,坚持将石灰生意做下去。”
顾正臣有些疑惑,难道说郭六真是主谋?
“抓人吧。”
郭六家中突起大火,火势冲天,等到杨亮带衙役赶到时,整个宅院都已是火海,房屋倒塌,哭喊声一片。
葛山人摇头:“没有,芸娘只会在白日来道观。”
顾正臣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两页问:“郭六负责什么?”
顾正臣问道。
顾正臣实在没人可派了,便临时将孙二口调入县衙当衙役,将一干吏员换了衙役服,逮捕郭宝宝在句容县城内的家人,同时搜家。
句容郭家。
葛山人将一切都和盘托出:“郭宁大夫负责盯梢,其大夫的身份让他进入各地都不会引起怀疑,一旦发现合适的青壮、匠人,他可以记下来。郭杰是打手,主要负责制造事端,勾连各地乡里恶霸、大户,促使案件告至县衙。郭梁是账房,负责武城山与贺庄郭家产业的记账,武城山的石灰石运出、粮食运入,都是他在安排人负责。”
“这些需要一个精明稳重,做事周全的人来运作,显然郭六并不具备这些。你仔细想想,在郭六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郭昇急切地喊道:“父亲,六叔一旦被抓,我们可就危险了啊。当年族内生意出现分歧,他坚持做石灰生意,而我们要做的可是另一门生意,因为族人支持,我们分走了他大量矿工,两年多来,他没少抱怨,若他落网,心灰意冷之下,怪我们没齐心,一旦……”
顾正臣听闻消息,不顾辛劳,再次至贺庄勘察。
葛山人摇头:“具体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据芸娘说,好像是郭六应该坚持做石灰生意,但家族内部有人反对,后来郭六安排郭梁撤出武城山,再后来,运往武城山的粮食锐减,想来矿工大部分被调走。”
葛山人直言:“主谋,所有谋划,皆出自郭六,郭宝宝也是郭六的人。”
郭典仰头看着蓝天白云,这是个好天气,可惜人不作美。
郭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为了避免翻供,顾正臣让郭宝宝说出具体日期,操作流程,具体金额等,一一与葛山人的账册对比,相符之后,才安排人交郭宝宝画押。
贺庄。
郭六的妻子、小妾都死了,包括郭六的三个儿子,皆葬身火海,唯有郭六两个尚未成年的孙子还活着。
顾正臣凝眸看着葛山人。
顾正臣愣了下,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说郭六是一切的主谋?本官与郭六打过几次交道,此人不性情鲁莽,做事急躁,虽颐指惯了,可不像是能做大事之人。武城山石灰矿案,牵涉甚广,既需要与县衙打交道,还需要维持武城山内的供养,安排人神不知鬼不觉运走石灰,发卖出去还需要与金陵官员打交道。”
郭典没了下棋的心思,拿起拐杖,站起身来咬牙道:“这个顾知县,还真是雷厉风行,动作神速!看得出来,他想要刨根到底,将所有人都给处置了。”
顾正臣走向井边,看着死去的郭六,这个人死了,通往幕后的线索与证据链就彻底断了。
在众衙役前往贺庄抓人的同时,顾正臣再次提审郭杰,郭宝宝,郭宝宝没有想到葛山人都被抓了,还将自己给供了出来,想要抵赖不承认,可还有几个道士见过郭宝宝,多少也算是一起撸过串,喝过酒的,当堂指认。
“现如今想要除掉顾正臣,反被咬一口,落得一个血本无归,不仅郭百斤等一干人被抓,就连葛山人、郭宝宝等人也被抓,现在他已自身难保,甚至可能会牵连到咱们,是时候断臂求生了,再犹豫下去,咱们都会被拖下水。”
这些也可以解释,葛山人为何会知道更多。
“昨晚上的那三个女人之中,可有芸娘?”
顾正臣看着一具具尸体有些心寒,这些尸体没有一具是朝着门口方向,显然他们在火起时,人已经被杀。
杨亮惊愕不已:“县尊的意思是,有人在灭口?”
郭典手执白子,侧头看向郭昇:“我们现在能如何?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人能阻拦。郭六被抓,是他活该!在顾正臣入山之前,我们就已经告诉了郭六,命郭百斤连夜转移,离开武城山,留顾正臣一个空的矿山!”
“可郭六如何做的??他根本就没听我们的安排!!以为顾正臣虽然找了一些京军,不足为虑,还命令郭百斤将顾正臣彻底留在山里,伪造成猛虎吃人现场!结果呢,现如今郭百斤一干人被抓,连山中老虎都抬了出来!现如今顾正臣又抓了郭宝宝、葛山人,局势已不可收拾!!”
顾正臣眼神冰冷,看着烧焦的尸体,强忍着胃中不适:“郭六上了年纪,怎么可能杀得了这么多人?再说了,若真是郭六所杀,那他应该死在火海之中,而不是投井!很显然,有人希望我们看到郭六已死,而不是面对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猜测郭六是否瞒天过海,还活在其他地方!!”
郭典下了决断。
顾正臣皱了皱眉:“不成想郭梁竟是个重要人物。武城山的账册在洪武四年前后判若两本,是什么缘故?”
葛山人沉思了下,想了起来:“洪武三年底,郭家内部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郭六的心肠也太狠了吧?”
郭善微微抬起头,看着不安的郭昇,淡淡地说:“越是危急关头,越要保持冷静,哪怕是衙役到了面前,也不能失了分寸。”
井旁边,还有一把带血的刀。
“这把刀,没有人碰过吧?”
顾正臣凝眸,盯着血刀问。
杨亮问过周围之人,纷纷摇头,便说:“当时只顾着救火,打捞郭六,火势刚灭,县尊就到了,这钢刀没人取过,就丢在此处。”
顾正臣低头沉思,旋即眼神一亮:“逮捕郭六家所有人,无论男女,一个不能少,全都送至县衙,本官要验看杀人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