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雨见元风吟仍然安静地侧耳倾听着,沉默片刻,道:“从前无人向我提起你们,我不知你们在宫中的待遇,落水养病的那一阵,其实很困惑。”
被她提起自己与三皇兄从前在宫中的待遇,元风吟身子轻轻一颤,想起自己四岁前,连饭都吃不饱的灰暗时光。
即便她前世在恶鬼夫君的后宅里,身心皆受折磨,童年时众人的冷眼与讽刺也仍然是她的梦魇。
元风吟将手掌收拢,染着朱蔻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强笑着问道:“皇姐困惑什么?”
“我那时不很明白,为什么在我讲述了被三哥拯救的真相以后,也没什么人认三哥的好。无论是待我慈爱的父皇,还是关切我的二哥,都不该不明道理才对。”
他的父皇确认她并不是被元安隐推入水后,只是“嗯”了一声,免除要给予三哥的惩罚,便罢了。
没有追究是哪些宫人在恶意传流言陷害三哥,甚至都懒于问一句同样湿了全身的三哥状况如何,只向御医追问她何时才能康复。
二哥元凌修将宫女的活计夺了,笨手笨脚给她喂药。
听她说起想要向三哥道谢,立刻便恼怒地撂了药碗,道:“你这笨蛋,都因为他病成这样了,还要见他做什么。”
元棠雨那时烧没有完全退,头还晕着,却仍然拥着被子,小声为三哥辩说自己生命不是他害的,大家都误会了三哥,该与三哥道歉才是。
二哥听着她不如往日清澈的声音,瘪瘪嘴,对她的可怜有些不忍,不好再大声惊着她。
他重新端起药碗,埋怨般地嘟囔道:“就算不是他推的,你摔进水里也是被他身上晦气影响了,再要和他见面,害你的病好不了怎么办。”
元棠雨觉得二哥说的不对,才没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她落入池塘时,冰寒刺骨的池水如同一只恐怖的巨兽,纠缠着她要吞噬她的一切,是三哥跳入水中将她拯救——她怎么能连一句谢都不说呢?
可是她的喉咙到肺都疼得厉害,说短句都费劲,争不过二哥,只能小口小口喝着尤其苦的中药,等着太子兄长忙完事务后来见她。
兄长的态度总算是比父皇和二哥好很多。
得知她有道谢的意愿,略一沉吟,便吩咐宫人去寻元安隐来。
二哥没有阻拦兄长,但还是忍不住双手抱胸,皱眉道:“嫃嫃当着他的面摔入水里,他救嫃嫃是应当的,否则嫃嫃真有个什么好歹,他必然要被严惩,他不过是斟酌得失才选择冒险救嫃嫃的。”
“那种僻静无人的地方,他如果是真的坏,装作没有看见就那么走开了,根本都没谁知道他曾经有机会救嫃嫃。凌修你素来不曾去了解他的性格,不要信誓旦旦地揣度他的想法。”
元凌修被他否定,睁大双眼,很是不可思议地道:“父皇都说他们兄妹二人的母妃恶毒害死皇后娘娘,他们必然也是坏种,大哥你怎么为他说起话来了。”
太子眉峰微动,淡淡地说道:“我本来就不赞同将他们母妃的错迁怒到他们的身上,如今他对嫃嫃有恩情在,往后我会关照他一些。凌修你对他的态度也好点吧,别令嫃嫃为难在你们两个哥哥间。”
二哥提起她的母后被害死,元棠雨才在昏沉间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画面,约莫明白了三皇兄与皇妹被冷待的原因。
失去母后时,元棠雨还不到三岁。
年纪太小,尚且不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
送葬母后那一天,她被兄长牵着小手,望着母后的棺椁被送入皇后配享的墓穴中,甚至懵懂得连一滴泪都没有落。
宫人赞她坚强,她却不明所以。
直到发现好几日没能见到母后的面,她才在入夜后装睡瞒过乳母,抱着布偶偷偷溜进隔壁母后的宫室。
她从前睡不着,也常常会偷偷溜来。
母后宫中里的侍卫与侍女们都喜爱她,会纵容着她跑进母后的卧房。
而母后发现后,虽然会念叨她顽皮,太不守规矩,但总是愿意拉开被子为她空出个位置,容着她偎进温暖的怀抱里。
可这一回,宫室不再熏有好闻的暖香,门外没有侍卫,宫内也没有侍女。
雾绡纱幔没有扎好,被风吹得飘起,窗外清冷如寒水的月光淋了颓然坐在床榻上的男人一身。
她踩着月光小步靠近,没来得及呼唤,就听到他恼怒地斥道:“朕不是说了不许来打扰朕吗!”
小小的女孩被他的怒喝吓了一跳,布偶脱手掉在地上,委屈地湿红双眼,糯糯道:“对不起,父皇,嫃嫃这就走。”
父皇听到她的声音身心一震,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恍然明悟,道:“是嫃嫃啊,我不知道是你,不是在生你的气,你过来,让父皇抱一抱你。”
女孩便乖巧地走到父皇身边,被他抱在怀中。
她的父皇大约一直呆坐在这寒夜中,身上衣衫已经凉透,接触并不舒服。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玉藕般的手臂圈住父皇的脖颈,柔软的小脸贴在他的颈窝,将自己的温暖分给他。
“嫃嫃如何半夜会往这里来?”
他神情哀伤地询问,元棠雨却是一派天真烂漫地诚实答道:“嫃嫃没有睡好,想看看母后回来没有,和母后一起睡,就能睡好了。”
男人脸上悲色更甚,愁苦与痛悔皆填入眉间沟壑,低低道:“对不起,嫃嫃,你母后回不来了。都怪我贪恋余氏美色带她回宫,却未识得她心肠歹毒,嫃嫃,你别怨恨我,你别怨恨父皇好吗……”
元棠雨初听闻母后回不来,很是慌乱,可听到父皇后续哭腔般的痛苦言语,又说不上求父皇让母后回来的话。
她被他的伤感情绪感染,一边垂泪一边答:“嫃嫃很爱父皇,不会怨恨父皇的。”
“但我有错……即便你不怨恨我,你母后也不会原谅我……”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用近乎忏悔的语气絮絮说道:“我知道她贤德,日日念叨我,皆是盼我好,可我实在做不成明君,只能是个碌碌守成的庸主。
我不过是被她念烦了,饮醉酒和余氏那蠢货抱怨几句她的不好,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想到余氏会当真的。
嫃嫃,你信我,我从没有想过让旁人登皇后之位,我与阿娆是少年结发,情分远不是他人能比,没有谁能比得上她在我心中的地位。
况且我此生最大的欣慰便是有你太子兄长作继承者,有嫃嫃你与我贴心关怀,怎么可能因为余氏同样诞下一儿一女便移情于她。
她怎么会以为害死阿娆,她就能登上皇后之位!就算出身市井破落户,也不该愚蠢到这种地步,该死!她该死,挑唆她做出这件事的都该死!”
说到最后,他不禁情绪激动的痛骂出声。
注意到元棠雨怯怯的目光,才收敛狰狞的表情,哄道:“嫃嫃是好孩子,往后你去同你靳娘娘住好不好,你睡不着可以同她一道睡。她那里还有一个你见过的哥哥,就是上次送嫃嫃拨浪鼓的,嫃嫃记得吗,他不像你太子兄长一样忙,可以陪嫃嫃玩耍。”
元棠雨轻轻抿起唇,虽然没有完全理解父皇说的话,但是敏感地察觉到继续谈起母后,会惹得他伤心和动怒。
因此她以手背抹去眼泪,应下了父皇的提议,从此与二哥住到一起。
“我得知你们的处境以后,想着我与你们明明同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生活在幸福中,你们却生活在不幸里,所以一直颇为不安。”
元棠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打量着妹妹的神色,怕继续讲述心事会惹她反感:“抱歉,我一直自顾自说着,你不想听的话,我便不说了。”
“没有。”元风吟轻声道:“我喜欢和皇姐聊天,只要皇姐愿意说,我都愿意听。”
从前的她听皇姐表达关心,会认为皇姐是居高临下的俯视自己,是施舍一般的怜悯,但现在的她知道,一直以来心怀恶意的其实是自己。
她是挣扎在肮脏的泥潭不错,可皇姐并不是站在岸上装作落泪。
皇姐不忍心自己沉沦,一直都在尝试救她出去,让她一同站到光明处。
即便她一次次如同刺猬般竖起尖刺对付皇姐,皇姐也没有放弃过她。
这样好的姐姐,她失而复得,便不能忍受再失去一遍的痛苦了。
她仿佛不经意地玩笑,问道:“皇姐,如果有一日我被恶鬼拘了去,你会不会带着支军队来解救我?”
元棠雨眨眨眼,旋即嗔道:“胡说,世上哪里来的鬼怪。你看那些个话本子,也挑一挑,那么多报恩的本子不看,非得看恶鬼拘人的,也不怕夜里吓得睡不着觉。”
“世上虽没有恶鬼,但却有许多比恶鬼可怕的人,皇姐,你就告诉我嘛,你会不会带着支军队来救我?”
最后一句的语气宛如撒娇,元棠雨少被她亲昵,应付不太来,吞吞吐吐地道:“我当然会去救你,可我麾下没有军队,大约只能求了表兄他们一道去。”
元风吟蹙起眉,又在见元棠雨为难时舒展眉宇。
她知晓她的皇姐有法子召来军队,毕竟是她亲身经历。
皇姐一时间不肯透露也无关系,她可以寻机会慢慢探听,不需逼皇姐太紧。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qwq这是补的,我醒来才是明天,明天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