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执明是被弟弟荆停云拍醒的。
睁开眼,入目就是少年戏谑的表情:“哥,昨晚没睡好啊,站着竟然都能睡过去。”
他眉峰微动,半眯起眼,没好气地抬手掐住弟弟的腮肉,道:“你小子还来笑我,我看折子看到天光露白,这日子过久了,换你也能站着睡着。”
荆停云愣住,都忘了将他的手打落:“看折子?谁给你递的折子啊,你不是最讨厌看文字类的东西,竟然能竟然坚持到天光露白?”
荆执明松开手,叹息一声,想照着他从笔记上所学,答说既然成为皇帝,就得肩负起天下,庇护四方百姓才行,总不能随性撂了折子。
然而在开口前,他忽然发觉了些不对劲。
松开手,退开一步不再倚靠着柱子,他轻“嘶”一声,确认了直觉不对劲的地方,疑惑道:“停云,你是不是变矮了。”
还没到抽条拔高年纪的少年顿时涨红了脸,恼怒地骂道:“什么啊,说我矮就算了,怎么还说我变矮啊,我才十四,还有的长呢,往后说不定比你还要高!”
“你十四?”荆执明闻言,身体僵在原地,双眼瞪大,念叨着这个数字,满脸不可思议。
然后他猛然昂首环顾四周,终于辨清他现下所处的并非衍城堂皇的宫殿,而是布满沧桑痕迹的演武校场。
是他与弟弟荆停云曾经挥洒下无数汗水的地方。
稍远处的场地上,还有许多与他交好的少年郎手持木质刀戟,互相比斗,磨砺战斗技巧。
其中有几人,正是他印象中已不幸折陨在战场上的朋友。
一张张还透着稚气的面容陌生又熟悉,令他深受震撼。
“怎么回事,是还在做梦吗……”
荆执明习惯于行动,为了验证自己是否身在梦境中,毫不犹豫抽出腰间别着的短刀,以未开刃的刀背在左臂胳膊上用力地一划。
刀背没有破开皮肉,不至于流血,深刻的红痕却能引发阵阵痛感。
如果他在做梦,理应感觉不到痛楚才对。
可传递给他的火辣辣疼痛,告知了他全然不同的答案——他所听、所见、所感全都是真实,并非虚幻。
他真的回到了过去。
荆执明慢慢收拢手掌握成拳,念起这个时间点,他铭记心底最深处的那场悲剧还没有发生,喜悦之情涌上心间。
他目光熠熠,迫不及待地向弟弟确认道:“咱们才刚刚起兵,没去攻打其他城池,对吗?”
“对啊,不是你自己说的,先别急着和其他城池的人起冲突,组织队伍将附近盗匪的老巢清剿干净,以免有后顾之忧吗,这才刚刚清了两个山头。”
荆停云见他忽然拔出短刀自伤,说起话来仿佛失忆一般,絮絮答了他的问题,接着忧心忡忡地问道:“哥,你是不是睡傻了啊?”
“没有,我高兴。”荆执明露出明朗的笑容,拍拍荆停云的肩膀,道:“我看清未来的道路,知道应当怎样走了。”
争夺天下的两位皇子皆不是明主,上一世他便有定论,所以没有选择跟随任何一人,而是自己起兵争得帝位。
但他其实同样不合适作为一个统治者,他没有能为万民着想的心,即便努力,该被奉迎为帝的另有其人。
在弟弟迷惑不解的眼神中,他眺目远望向虞城的方向,神情柔和地想,也是他想要迎娶为妻的心上人。
不过不能着急,首先要做的,是去到她身边。
荆执明考虑应当如何来到元棠雨的身边,元棠雨的身边的四人却正在商量应该如何应对他的来到。
坐定在贺家后园石亭中,气氛凝滞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先开口。
因为他们虽然知晓兵临城下的是黑甲军,却不知黑甲军大将军的具体名姓,也不曾近距离见过荆执明。
且一开始大家关注的都是两位皇子之间的争斗,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的胜利者会是黑甲军,所以并不知道黑甲军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集结起来的。
一时间竟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毕竟谁都不愿意主动提起元棠雨自刎的事情。
对于这种情况,孟先头一个表示了不满,骂成彪道:“你都背弃殿下,投靠到黑甲军中了,怎么可能连他们大将军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在黑甲军攻来虞城之前,成彪就已经告辞元棠雨离开虞城了,之后孟先向元棠雨问起,从她口中得知成彪乃是投奔黑甲军而去,恨得牙痒痒。
“我不是背弃殿下,我投靠他们是想为殿下另谋出路。”
成彪眼神沉痛地解释道:“但我新入黑甲军的阵营不久,尚未展现忠心,还没能见到他们口中的大将军,就发现他们已经一路无可抵挡地杀到虞城城外了。”
他孑然一人,并不像孟先一样有牵挂的家人生活在虞城,也素来不在乎名声。
因此他想的都是该怎样保住元棠雨的性命,报答她的恩情。
听闻黑甲军的攻势势不可挡,又向虞城攻来,他便一直在考虑怎样保住对他有恩情的女君殿下。
虞城本身就没有军队力量,不如由他投入黑甲军中,与他们言谈将富庶的虞城献给他们的将军,商量迁女君往他处,就作一富贵闲人。
虽然没能当面向荆执明求得恩准,但成彪已经对自己的计划颇有把握。
毕竟元棠雨并非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只要甘愿放弃虞城,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新帝将登基,总该是要些名声的。
谁知在谈妥之前,黑甲军兵临虞城城下,他甚至没来得及告知女君一声自己的计划,元棠雨便捧降书出城,以己命换全城安宁。
他在众多黑甲军士兵中望见素衣女君血溅白雪之上时,心中的绝望无以言表。
想到这里,他恼火地瞪向孟先:“殿下会自刎在城下,说到底是你们这些在她身边的人,强将虞城整座城的安危压在她一人的肩上,逼她作出选择!”
他二人先前打起来,就是因为都认为对方对元棠雨的死负有责任。
虽然在认清自身重生到还能挽回的时间后,庆幸的心情压倒一切,没有再争执,互相搀扶着去见了元棠雨,但是一旦言谈摩擦出火星,随时有可能再打一架。
好在贺勉及时开口打断了他们无谓的争执。
“那是棠雨自己的决定,即便重来一次,她的选择大约也不会改变。我们所能想的是该怎样做,才能避免让她重新落入到那样的选择中。”
他是四人中最觉无力的一个,元棠雨与他说了要降,却没有告诉他,她会牺牲自己的性命。
在城墙上望着他坚定的背影,意识到不对劲,要赶着去阻拦时,又被元棠雨留在他身边的鸣玉阻挠,一时摆脱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娇柔的表妹殒命眼前。
他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元棠雨放弃女君,怕的就是她因为女君的身份遇险,最后她果然以女君的身份牺牲所有,他却不敢再与她言要她放弃这个身份了。
因为已经见识过她要守护虞城的决心。
贺勉肃然道:“还请二位将心思放在如何保住虞城上吧。”
孟先与成彪心头的焦躁被他浇灭,互相对视一眼,仍是把先前说与元棠雨听的提议讲了出来:“没有别的法子,唯有组建军队壮大自身实力。”
若是能趁着黑甲军还没有壮大之前,找到他们,先行解决掉最好。
若是不能,至少临到关头,有军队可以依仗,就有更多谈判的资本。
“但说服女君养军不易,想要培养起一支战力不俗的军队同样不轻松。”孟先叹息一声,还是将顾虑也讲了出来。
“皇姐能找到军队的。”一直默然听着的元风吟忽然开口道:“她当初就是带着一支强悍的军队找到我、救出我的。”
贺勉没有询问她口中那支军队的来历,而是凝视了她一会儿,问道:“五公主,重生回来,你的疯症一并好了吗?”
“疯症是心病,我的心和我一起重生,所以疯症没好全。”
元风吟抬起原本搭落在左臂上的右手,将左手袖子掀起,让他们看见了雪肌上许多个渗透出血珠的指甲印。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用指腹抹去血珠,见血又冒出来,浅浅笑道:“那些可怕的记忆仍然纠缠着我,让我头脑时不时昏沉。但皇姐活着,我总是能好的。”
颠三倒四的话仿佛喃语一般越说越轻:“皇姐亲手替我杀了那个折磨我最厉害的可怕恶鬼,她是我的保护神,我也得保护她才行。”
叹息一声,贺勉没再强行与她对话,向孟先与贺勉道:“五公主疯症没好全,那她的话就不能全信,她口中那支军队若是真的存在,棠雨不该直到最后也没有动用,还是需说服她招募新军队训练才行。”
“我得的是疯症,不是癔症,我脑子里的记忆都是真的。”元风吟低声自语道:“不信便算了,我也不想与你们分享皇姐待我的好。”
她不再去听三人讨论说服元棠雨的办法,只是痴痴望向女君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