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雨的马车才在贺家门口停下,院内操练着家中子弟的贺勉便若有所察地望向门外。
交代众人不许偷懒,继续保持住马步的姿势不准动,贺勉走向女君府的马车。
怕被表兄念叨见风受寒,元棠雨在车厢内就已经淅淅索索地披上绒斗篷。
马车停定,她挽抱着斗篷下摆,略显笨重地踩实地面,抬眸便看见贺勉行来,扬起笑容唤道:“表兄。”
“殿下来之前怎么也不遣人来报一声。”贺勉习惯性地皱眉,抬手将她自己系得乱七八糟的斗篷束绳解开,重新系成好看的蝴蝶结:“至少能让厨房给你备碗热甜汤暖身子。”
元棠雨讪笑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略有些心虚。
她来贺家是因在郑洋处询问无果,预备当面直接问贺勉是否知情,之前又不知往老宅一趟会一无所获,自然不曾遣人通报。
贺勉看出她藏有心事,念头在脑中一转,问道:“你方才是从哪里来?”
斗篷入手是未尽的寒湿之意,女君府的人应当还不敢懈怠到对她的衣物都不上心了,即便他们真有胆量,鸣玉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所以只有可能是她来贺家前,另外去了其他地方。
“方才去城西老宅见过腊八那日的伤者。”元棠雨本想要邀表兄入屋内仔细详谈,但贺勉既然问了,她就诚实作答。
略作停顿,她抬眸打量着贺勉的神色,问道:“表兄应当已知道腊八那日发生的事情了吧。”
贺勉点头,语气却很不好:“明明是五公主犯的错,怎么总要你奔波着善后。”
他对元风吟恶感很深,且从来不掩饰。
若是他在背后策划出这场闹剧,那就不会是自己之前推测的,世家逼自己给出对外来者态度,只会是为了刻意传扬元风吟的坏脾气,逼自己将她送走。
面上的笑意减淡,元棠雨不想勾心斗角到用话术试探亲人,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表兄有参与到算计风吟这件事中来吗?”
贺勉凝视着她,眉头紧锁地沉默片刻,她也静静回望着等待一个答案。
感受到她披着的斗篷暴露在冬日空气中,越来越冰寒,贺勉终于松口道:“我早便想到世家们自以为稳妥的谋划不可能瞒过你。”
不待元棠雨再开口探究,他主动承认道:“我事先知情,不过要具体谈还是进屋吧。”
元棠雨颔首,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进入温暖的房间内。
贺勉唤侍女另取来一件狐皮大氅交给鸣玉,让元棠雨之后披上这件回去,然后坐定,平静地问道:“你刚回到虞城就忙着追究这件事,是想要为五公主的恶行找理由,减免她的惩罚吗?”
不待元棠雨回应,他继续道:“的确,向你献宝的商贩是被诱导着等在那条街的,五公主身边陪同的贵女们也配合着将她引至商贩面前。
但五公主听了几声对你的赞誉,便勃然大怒下令打人这件事却无人可强迫她做,完全出自她自己的意愿。”
元棠雨蹙起眉,确是无法否认妹妹做错,只得先问了谋划的都有谁。
青年神情漠然,即便坦诚自己参与到阴谋中,也不觉得后悔:“虞城六个大世家都参与的,我离开虞城前受他们邀约,获知了全部内容,默许了。”
他沉静的目光凝向轻轻咬住下唇的元棠雨,道:“世家想要挑起事端,驱逐虞城内的外来者,我想要你将五公主送走。就满足她的愿望让她回去三皇子身边,他们兄妹二人是同根而生的毒草,培育在一处最恰当。”
元棠雨并不太意外他们各自的目的,轻叹声气,道:“我不是要为风吟的错找理由,她不该在愤怒时命令侍卫殴打商贩,我已经罚她禁足府中不许出了。”
话锋一转,她反驳道:“但世家刻意激怒她难道就对吗,我已问过侍卫当日的情形了,那些寻常人听来赞颂我的话,其实戳在风吟的痛点,她最恨的就是旁人言她不如我,你早便知晓的。”
贺勉静静听着她说完,翘起一边的唇角,笑容没有半丝喜意,反而透出怀念的悲伤,仿佛透过她看其他人:“棠雨,你为五公主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太子殿下当初袒护三皇子。”
元棠雨闻言,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想要说的话全部噎在嗓中,咽喉仿佛随着心脏跳动而被扯得生疼。
“贺公子,你失言了。”鸣玉厉声喝止贺勉的话。
她本没有打算掺和进表兄妹的争执中,某种程度上说,她其实也希望元棠雨将元风吟送走。
可贺勉不该提起已经逝去的太子殿下。
贺勉合上口,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糊涂话,略显生硬地道歉:“对不起,棠雨,但我实在怕你重蹈太子殿下的覆辙。”
元棠雨攥紧的拳头松开来,修剪圆润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几个浅红色月牙印痕。
她眼神晦涩地问道:“是谁讲与表兄听,兄长是被三皇兄害死的?”
“殿下……”鸣玉不希望话题转至已逝太子身上,她犹记得太子才下葬的那段时间,元棠雨大病一场食水不进,终日浑噩在半梦半醒间。
即便康复,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每逢季节变化冷热交替就需格外当心,偶尔还会有头疾心悸发作。
何必非谈起会惹她伤心的往事不可。
元棠雨向欲言又止的鸣玉摆摆手,示意她自己不要紧,勉强弯起唇,道:“都过去一年多了,我已经不是从前那般脆弱了,不必都在我面前避着兄长的事不说。”
贺勉与鸣玉对视一眼,旋即半垂下眼,答了她哦问题:“自然是从元凌修口中问知。他母妃毒杀太子殿下,他一心想保住他母妃的性命,我却是不肯太子殿下枉死。差点杀了他。”
他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兼护卫,感情极深,多少暗杀行刺都陪着太子安全度过了,结果太子入后宫一趟,竟殒命妇人之手,他怎么可能接受。
尤其是身为凶手的靳妃竟然没有以命偿命,只是被废逐出宫,被二皇子元凌修藏匿起来。
极度悲愤的情况下,他直接提着长剑寻到了元凌修面前,逼着元凌修将靳妃交出来。
元凌修没有反抗贺勉的寻仇,任贺勉将剑刃抵在心口割破肌肤流出血来,却不肯告知靳妃所在。
他的精神已经几近崩溃,表情绝望,仿佛将要哭出来,偏偏眼底燃着森森烈火,蒸干了泪水,哑声求道:“你杀了我,用我的命抵大哥的命吧,我母妃是为了我才下毒的,罪过在我。
但求你信我一回,不止我该死,元安隐更该死,是他故意误导我母妃以为大哥要害死我,毒药也是他给的,是他毁了一切,那个小人,明明大哥待他是最好的!”
贺勉最终没有动手取元凌修的性命,因为太子活着的时候,他与元凌修曾经建立了很深厚的友谊,虽然这段友谊已随着太子的死去化为泡影,但他清楚元凌修不是个善于编造谎言的人。
他也清楚总是陪伴在太子左右的元安隐心如暗渊,潜藏着野心与危险,只是平日会模仿太子戴上温和的假面。
如果杀死元凌修,那么元安隐将不费吹灰之力继承皇位。
“三皇子的身上流着卑劣的血,他的母妃为了凤印能够毒杀皇后,他自然做得出误导靳妃下毒,渔翁得利皇位的事。比起他,我倒宁愿元凌修承位。”
贺勉的声音冷寒如铁:“可惜贺家本家不相信他一面之词,还是选择支持三皇子,先皇也决定将皇位传给举止更肖太子的三皇子。如不是元凌修举兵,三皇子倒真的得偿所愿了。”
元棠雨静默地听着他的诉说,鸦色长睫颤动着透露心中的不安定,没有认同贺勉的说法,也没有反对,良久才言:“这只是二哥与表兄的看法。”
“你以为元凌修骗了我,或是靳妃说了假话?”贺勉皱起眉,问道:“你更愿意相信其实是靳妃愚蠢地以为毒死太子,皇位能轮到元凌修坐?”
“不,表兄应当知道我与父皇、与所有人是如何说的。”元棠雨合上眼,平静地说:“我兄长是陪同我出外食用了河鲜,又在靳娘娘那里吃了相冲的食物,意外食物中毒死去的。没有谁下毒,真要怪罪谁,只能怪罪在我身上。”
贺勉眼皮微跳,缓缓吸了一口气,道:“这不过是你想要保住靳妃性命才给出的说法。棠雨,我知道从前靳妃在后宫待你如同亲女儿般照顾着,你心肠软,不愿她以罪罚死,但如今已无人再追究这件事,你何必继续坚持这个说法。”
“因为这就是真相。”元棠雨简短地说,不待表兄回应,道出今日来到贺家的目的:“风吟脾气是差些,但秉性不坏,我会好好教导她。
往后不要再说什么继承卑劣的血一类的话了,也不要再有算计她的事情发生,我不会将她送走。你参与到外人的阴谋中,只会让我对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