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外来商贩为了留在虞城,想要通过献宝的方式讨好女君殿下,却不幸认错人,逻辑能说得过去。

但羊脂玉对于商贩来说,绝不是临时起意就可以送出手的东西,向她献宝这件事,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

既然早有计划献宝,即便不借女君府的人转交,也该打听清楚自己的行踪。

不知她离开虞城,甚至不知她的容貌,却选择守株待兔,等待她经过,这种做法过于愚蠢。

除非有谁与他提前约定好能够与女君会面的地点,让他等待在那里。

而想要达成这次错误的会面,还需要有人在元风吟的身边,刻意引导她于腊八当天来到商贩面前,利用元风吟的易怒,最终才能制造出一起看似意外的闹剧。

元棠雨从钟越口中问出四位贵女的姓氏,当听到其中一位乃是贺姓时,愣了愣,贝齿下意识将水色的下唇咬出一片嫣红,目中透出迟疑之色。

“殿下,就当作纯粹的巧合吧,没必要追根究底。”鸣玉虽不知她具体推测出什么,但看得出她认为这件事存在古怪。

若是虞城其他的世族参与还好,但如果有贺氏参与其中,那么牵涉到的不仅是元棠雨在乎的表兄贺勉,还是支持虞城稳定的根基。

不该为了元风吟一人就把贺家牵涉进来。

元棠雨没当着侍卫们的面多说,只站起身,温声让他们各自先回家休息。

踟蹰地沉吟片刻,她还是向鸣玉道:“我们一起去见那个商贩,确认我的猜测吧。”

抬眸见鸣玉仍是皱眉不认同,元棠雨苦笑了下,道:“我心中已存在个疑影儿,如果不查明真相,就这么将事情搁置,才会令我与表兄间渐生嫌隙。”

若是不能知贺家是不是参与设计了自己的妹妹,或是参与的情况下怀怎样的目的,那往后她免不了在所有事上都有所怀疑。

倒不如调查清楚。

——贺家清白最好,如果果真是表兄贺勉参与其中,有所算计,将事情摊开进行沟通后,她也能尝试与他达成一致,免除同样类型的事情再发生。

“我明白贺家对虞城的重要性,即便不提这种大道理,表兄与舅舅舅母他们都待我真心,一直关爱照拂着我,我心里有杆秤的。”

看出元棠雨的态度是打定主意要查明白了,鸣玉叹息一声,不再阻拦:“好吧,我去替你备马车。”

受伤的玉石商贩居住的地方,就是所属女君府的一处旧宅改造的庇护所。

外来者只需交很少的租金,就能入住其中一间房间,比起城内的客栈便宜得多。

然而这已经是新来的外来者们无法享受到的福利,因为房间早就被住满。

新来的人若勉强有些身家还能在客栈歇几日,若是贫寒的,就只能尽可能在城内寻找避风的巷子歇息,怀着微末的希望,期待会有人离开庇护所。

居住在庇护所的人们也在担心。

他们还没在虞城立稳脚跟,害怕当最开始租房的时限过后,他们会被强迫搬离,不得不在虞城另寻住处。

尝试献宝给元棠雨的玉石商贩就是众多住户中的一员。

他之前的运气不错,一家六口人住进了一间宽敞的主卧。

但他来到虞城后完全失去了人脉渠道,贩卖的玉石又不是生活必需品,所以生意毫无起色。

浅薄的积蓄越来越少,更加惧怕失去这个居所,这才有他尝试向元棠雨献宝博取好感,希望继续保留居所的事情发生。

女君乘的马车抵达目的地旧宅停住,车夫轻叩了叩车厢的隔板,元棠雨被鸣玉扶着踩实地面。

因是白天,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出外为生活奔波去了,宅子显得很安静。

鸣玉寻来女君府安排管理住客们的王管事,由他带领着来到商贩的居所。

然而商贩却不在屋内。

打开门后,只见到三个瘦弱的孩童围坐桌边,借着窗子透进的光,正共同翻看着一本残破的书。

稍远处,窄小的床上,还躺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皮肤皱如干瘪的橘子皮,她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想要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但一时没能成功。

孩子们听见开门的动静,以澄澈的双眼望向来访者,露出胆怯的神色。

年纪稍小的男孩与女孩立刻围拢到哥哥的身边,好获得些安全感。

没有更年长者的保护,三个孩子中年岁最大,看着却也不到十岁的男孩只得在他们的依赖下,尽量镇静地问道:“王管事,有什么事吗?”

他已经是明事理的年纪,一直听父母长吁短叹说他们的租期就快要到了,害怕王管事今天来,就是为了让他们搬离这个可以避风躲寒的居所。

“你们的父亲郑洋呢?我身后这位是虞城的女君殿下,特意前来看望你父亲,他怎么不在。”

王管事也觉得奇怪,孟先安排的医师为郑洋看诊时,他就在旁边,知道郑洋虽然没有伤到内腑根基,只是皮肉伤,但需得静养小半个月才能好全。

怎么才过几天,人就不在屋里好好养着了。

“我爹说他求了琢玉坊的管事很久,终于约定好今天见面,不能失去得到差事的机会,所以一早就出门去琢玉坊了。”

男孩说完,目光移向元棠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忽然拉着弟弟妹妹一起跪倒在地。

童音颤声向她道:“殿下,我爹这些天一直都在说他后悔冒犯您的妹妹,请您宽恕他的错误。”

正值隆冬,即便虞城较其他地方气候温和些,石质地板也是冰寒一片,元棠雨踏着厚底的鹿皮靴都能感到冷意,更不用说三个孩子穿的旧衣只勉强够御寒。

神态懵懂的小妹妹轻轻“嘶”了一声,抓着哥哥衣角的小手收紧,撒娇般地道:“哥哥,地上好凉。”

然而一向疼爱她的两位哥哥却都没有回应她。

还是元棠雨经一愣神后反应过来,立刻俯身半托半抱着让他们起身:“不用跪下,我来这里只是想向你们的父亲了解清楚情况。”

她容貌柔美,气质亲切,轻易就能得到孩子们的好感,男孩便没有忍住,直接将担忧问了出来:“您不会将我们的住处收回去吗?”

问完他像是怕得到一个坏答案般,垂目小声道:“我们的家被强人烧了,已经没有可回去的地方了。”

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很少会有人选择背井离乡远离故土。

越来越多的人逃到虞城来,说明在她两位皇兄争斗的这半年,已有许多地方的秩序崩溃,不再合宜百姓们生活。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一位稳坐皇位的帝王,官府无法发挥效用,能人皆受征召往皇兄麾下效力,各地便会出现强盗匪徒欺压良善的百姓。

元棠雨从来不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女郎,可听到孩子稚语说出“没有可回去的地方”这样残酷的现实,还是忍不住心颤:“不,我不会收回你们的住处。”

男孩圆溜溜的乌瞳亮了起来,咧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感激道:“谢谢您的慈悲!”

明明算不上慈悲,元棠雨心中苦涩地想。

住户们支付的租金差不多够庇护所的管理运营,她得不到收益,却也没什么损失,不过改造闲置旧宅的举手之劳。

外来的百姓想在虞城好好生活,还是必须得到一份能够维持生计的工作,否则便只能离开虞城,寻一片比较偏僻的田地,每日祈祷强盗匪徒不要发现他们的踪迹。

“我回来了。”门再次被推开,沉郁的成年男子声音混在风里,有些含糊不清。

脸上尤有伤痕和淤青的郑洋失神地垂头走进屋来,没注意到元棠雨一行,颓唐靠着门扉,失去了再行动的力气。

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为了倾诉,絮絮讲着今日外出的结果。

“我给琢玉坊的管事雕刻了玉摆件,但手伤没好,手有些颤,不如他们大师傅雕得好,所以管事不能向他们家主说情留下我。”

失魂落魄的男人在外的时候还能保持一言不发的坚强,回到家中便卸去了最后一层伪装,整个人如同被笼罩在暮色中,颓唐而失落。

他低声喃喃道:“辜负你们的期待了。”

说完这些话,他有心理准备会听到孩子们失望的叹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三个孩子没有给予任何回应,无论是叹息或是宽慰的话语。

一双刺绣着海棠花的鹿皮靴鞋面就在这片安静中踏入他的视线。

精致的绣工根本不该是他们家应该出现的缎料。

认知到有陌生人在,郑洋的思绪坠回现实里,下意识就要端起一家之主的做派,询问他们来到自己家中的原因。

然而下一刻,望着气质出众,明显与自己不属同阶层的娇妍少女,他又在霎时失去语言能力。

郑洋的直觉告诉他,来到自己面前的应当是虞城真正的女君殿下。

可由于有之前认错人被打的教训,他不敢擅自作出判断,因而都不知怎样称呼合适,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来访三人中他唯一熟悉些的王管事。

“女君殿下有些话想要问你。”

王管事的回答确认了他对元棠雨身份的猜测,郑洋心中咯噔一下就要屈膝下跪。

然而因为腿上还没痊愈的伤势,他表情微扭曲,没能立刻跪下去。

元棠雨的柔和的声音也在他跪下前传入他耳中:“我来的目的不止是向你问问题,还有向你致歉,你不必向我行礼。”

致歉?郑洋眼神呆滞地看向轻轻抿起唇,面颊有些羞赧的女君殿下。

他以为对方应当是来问罪的,毕竟自己激怒了她的妹妹,同是皇家公主的元风吟。

“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风吟都不该下令侍卫当街殴打你,这是我作姐姐的教导不当,很抱歉。”

元棠雨一边说,一边退开一步,在郑洋目瞪口呆中,躬身向他行了一礼:“我已经罚她禁足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