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葬礼,让贺明隽把到场的亲戚以及村里的大多数人都认全了,也让他瘦了两三斤,看起来愈发惹人怜爱。
七岁的贺明隽有点瘦小,和五岁孩子差不多高。
一些年长的人偶尔会调侃,说贺明隽这是太聪明了才压得长不高,但他们心底都觉得,他是吃不好、心思重才影响发育。
实际上,贺明隽虽然爸不疼妈不爱的,但还真没有过得很凄惨,更不至于饿肚子。
无他,幼年的贺明隽长得实在太精致可爱了。
十里八乡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现在这具七岁的躯壳中装的是一个阅历丰富的成年人的灵魂,少了几分稚气,可以前,贺明隽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
孩童时期的贺明隽,脸没到肉嘟嘟的程度,可也是孩童特有的圆润,气质更没有成年后那么冷冽生人勿近,看着就像个沉静的洋娃娃似的。
除了长相,贺明隽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的辈分。
很多当了奶奶的人,贺明隽见了,却要喊“伯母”、“姑姑”,甚至“嫂子”、“姐姐”。
小孩儿想长大,可中年人怕老、老年人怕死。
一声称呼改变不了什么,却能让人产生几分自欺欺人的愉悦。
因此,哪怕贺明隽不是一个嘴甜会撒娇的孩子,也格外讨人喜欢。
他若背着一个布包从村头走到村尾,估计里面会塞得满满当当。
如今贺明隽会在办葬礼期间更加消瘦,当然与死了爹伤心、对未来担忧无关,他只是有点不适应现在的饮食。
贺明隽并没有很重口腹之欲。
可他经过这么多任务世界,平常吃的,就算不是山珍海味,也是私厨按照他的口味烹饪的佳肴,他的一张嘴早就养刁了。
其实,比起家家户户平时的粗茶淡饭,这种白事的吃席已经算得上豪华大餐,就是停灵时大厨炖的大杂烩,村里的孩子都觉得很美味。
猪肉、冬瓜、豆腐、花生米、面筋……加了各种调料,那股大锅饭特有的浓烈香味能飘出去很远。
他们这里没有守孝不吃肉的习俗,盛饭的人还会特意多给贺明隽捞几块肉。
贺明隽:“……”
他是真吃不下。
口味不合是其一,另外,这碗筷都是共用的,别人用完随便一洗,也没有消毒,让贺明隽多少有点膈应。
原本贺明隽只是有点爱干净,算不上洁癖,但在潜移默化之中,他变得越来越“讲究”,已经有点不适应现在的农村生活。
这几天,贺明隽吃得最多就是大白馒头。
村里自己种的麦子磨的面粉,蒸出来的馒头没有超市卖的馒头那么白,不过有一种纯粹的麦香。
尤其是刚出锅的馒头,暄软又劲道,就算没有配菜都能吃得下去。
可别人不这么想,一个白白瘦瘦的小团子,拿着一个比他脸小稍小了一圈、还没他脸白的馒头啃着,这一幕简直让见者心酸,分分钟脑补出一曲“小白菜”。
不同之处,是贺明隽没了爹。
太可怜了这孩子……
于是,贺明隽的食物每天又多了一碗鸡蛋羹。
贺明隽“眼巴巴”地盯着,那小模样看起来更加可怜——当然是在别人的脑补中。
实际上,贺明隽只是想学一学怎么做。
鸡蛋搅开,加一点凉开水和盐,蒸七八分钟,出锅后滴一点香油……
看着挺简单的。
贺明隽像每一个眼高手低的初学者,撑着下巴如是想道。
不过,他们家好像没有养鸡。
是时候把挣钱提上日程了。
*
葬礼期间,贺明隽就没和自己的母亲说过几句话。
贺明隽原本就不是一个温情的人,现在又因为多了几个任务世界的经历,更无法装成一个濡慕、渴望亲情的小孩子。
而他的母亲是个……有些一言难尽的人。
贺母名叫钱雪梅,她比贺从毅小六岁,今年三十一岁,娘家是外地,自从嫁来之后就和那边断了联系。
诚如村里人八卦时说的那样,她精神有些“不正常”,没到疯疯癫癫的地步,就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
比如,她会在大晚上哭哭啼啼、非要贺明隽去看看贺从毅回来了没有,而在那之前,她其实才从外面回来。
贺明隽一直怀疑她是看到了什么。
再比如,她馋肉了,就拿起扁担把家里的羊打死。
这是上一世发生的事。
贺明隽都说不清,他讨厌吃羊肉,是因为受不了那股子腥膻味,还是八岁时亲眼看到那一幕多少留下了点心理阴影。
还有,上一世在贺从毅后,第二年开春,贺明隽的一个堂爷爷就提出要他去上学的建议。
可钱雪梅死活不同意,哭喊着贺家人要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他们是想把贺明隽骗走,然后好好把她一个寡妇赶出去。
常人根本无法理解她是怎么想的,更和她说不通。
大家都传她这是疯了,对他们母子更加照顾。
倒是贺明隽能看透一二。
钱雪梅的行为,有点类似于小动物的趋利避害。
或许她看到了贺从毅喝醉酒迷糊着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她怕挨骂,就让贺明隽去。
她阻止贺明隽去上学,就不必操心学杂费,家里还多一个人承担家务。
太久远的将来,她根本不会考虑,只顾着眼前的“好处”。
钱雪梅会养成这样的性格,其实也算情有可原。
她的丈夫贺从毅喝醉酒和赌输后并不打人,但会摔酒瓶子发泄,有时候骂得很难听,家里有点钱都会被他抢走,这和暴力无异。
近九年的相处,对她来说是一种精神折磨。
她不是一个强势、坚韧的人,因此变得崩溃、反常,不足为奇。
或许要旁观者评价,会用“可怜又可悲”这样的词。
而贺明隽作为她的儿子,其实是她没有尽到抚养义务的受害者。
贺明隽不至于恨她,也没什么和解不和解,但对她实在没办法亲近。
曾经如此,现在依旧。
*
葬礼过后,贺明隽家就安静下来。
家中只有钱雪梅和贺明隽两人,再没有别的生物。
钱雪梅似乎还沉浸在死了丈夫的迷茫中,浑身萦绕着一股凄苦、哀怨的气氛,简直像是沉默版的祥林嫂。
贺明隽也没多劝,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他先把自己攒的钱以及贺从毅藏的钱都找出来,清点一下,只有一百八十四元三角。
太穷了。
这时候,钱还算值钱,最廉价的墨水只要五角钱一瓶,猪肉三元左右一斤。
但即便这样,不到两百块钱也有点太寒酸了。
连学费都交不起。
贺明隽脑子里盘算着低成本、高回报、还适合小孩子做的赚钱方式,同时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遍。
他小时候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
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后,三岁的贺明隽就开始一个人住了,他不需要、也没人照顾。
真正的七岁小孩都可以做简单的家务,现在的贺明隽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受限于孩童小小的的身体,体质还一般,他只能慢吞吞地、一点一点地收拾。
至于做饭,贺明隽本就不擅长,现在年纪小,家里还是土灶,他更没兴趣尝试,因此都是钱雪梅负责的。
办席的剩菜还有一些,现在天冷,能放两三天。
钱雪梅很喜欢。
以前偶尔贺从毅带了肉回来,也只顾自己吃,她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贺明隽是不乐意吃那些剩菜的。
除了馒头、米粥这样的主食,为了营养均衡,他也只能再偶尔再添点简单的菜,比如:凉拌豆腐、凉拌菠菜等。
热水一煮,加点盐、香油等就能吃了。
但也仅仅是能吃而已。
钱雪梅会问贺明隽怎么不吃肉。
他说不喜欢。
钱雪梅就没再多劝,脸上露出一个宛如孩童偷到零食的笑,一个人吃得很香。
家里还有些鸡蛋,是几个堂伯母堂婶以为贺明隽喜欢吃蒸蛋羹送来的。
钱雪梅却喜欢整个煮或是做荷包蛋,通常一次就要煮三四个鸡蛋,她只给贺明隽剩一个,还欲盖弥彰地说:“都给你吃,妈不吃。”
贺明隽:“……”
一共就三十个鸡蛋,他不到三岁都能数得清了。
而且,鸡蛋壳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木柴燃烧达不到高温的程度,将鸡蛋壳扔到火灶里也就达不到毁尸灭迹的效果。
贺明隽想劝,但最终还是当做没有发现、什么都没多说。
他们两人的相处完全不像母子,生分极了。
钱雪梅厨艺一般,做的饭菜也不合贺明隽的口味,但他根本没提任何建议的提示,只打算尽快请个保姆。
贺明隽对钱女士只有责任和义务,只会给予物质方面的照料,再多的就没有了。
而上一世的发展表明,钱女士光有物质能享福就觉得足够了。
对此,贺明隽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他生性淡漠,比起血缘,他更在意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否舒心。
相较于一些令人呕血的极品父母,比如贺从毅,钱女士这种吃好穿暖再攒点小钱就很满足的家长,其实很省事了。
也就是贺明隽现在没钱,否则他就每天两个鸡蛋给钱女士安排上了。
*
贺明隽制作了一副麦秸画,拜托堂伯带自己去市里,买了一千块钱。
不管什么年代,都有喜欢艺术品的有钱人。
麦秸画,顾名思义,就是用麦子的秸秆剪裁、粘贴制作而成的。
它所需要的工具、材料比起售价根本不值一提,主要是靠手艺挣钱。
陪同的堂伯见到贺明隽的收获,差点惊掉了下巴。
麦秆他们都直接烧了,或是喂牛羊,谁知道还能做画,而且做出的画简直像金子一样,不仅漂亮,还这么值钱!
堂伯有心请教,想问问贺明隽能不能学,又觉得这么做有点欺负他一个小孩子,就不好意思开口。
谁家有了挣钱的法子不藏着掖着啊?
再说,物以稀为贵,一旦大家都会了,那不就不值钱了?
贺明隽却不觉得有什么,主动说:“把麦秆变成画,有点难度,如果有人想学,我下次做的时候可以来看。”
他不贪财。
贺明隽挺喜欢礼尚往来的,村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比较厚道,对他颇为照顾,他就不介意带带他们。
而且,他挣钱的手段又不只这一个。
趁这次进城,贺明隽又买了些工具,再准备尝试一下蛋雕,也就是在蛋壳上雕出图案,材料同样省钱。
有了钱之后,贺明隽就请了个厨艺不错的阿姨。
在农村,这还是个稀罕事,引起了全村热议。
有人只是好奇羡慕,有人好心地劝贺明隽不要大手大脚,也有人嫉妒地阴阳怪气,还有人埋怨他怎么请外人……
贺明隽解释:“做饭太危险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想起一件事:前不久,秦雪梅差点把厨房烧了。看来她脑子确实不太灵光了。
贺明隽请来的阿姨也说自己有照顾这种病人的经验。
其实,秦雪梅的精神状态没那么差劲。
贺明隽只是觉得请熟人麻烦,他的一些基本要求,对于只能吃饱的农村人来说有点太过挑剔了。
无论是从外面请人,还是主动解释,贺明隽都是为了省事。
熟人社会就是有一些不方便之处。
贺明隽的回应勉强堵住了一些人的阴阳怪气,但还有更多人在心里嘀咕——
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这么有本事?他爸死了,他们家日子反而更好了……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也是,就贺从毅那个赌鬼兼酒鬼,即便贺明隽再能挣钱,也要败光了。
果然是全村最聪明的小孩子,知道藏着掖着。
现在他只不过是把更厉害的一面展现出来了而已。
贺明隽打小就智商碾压同龄人,在别人勉强会写“一二三”的时候,他已经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了。
再加上,在很多人看来,麦秆画和用草编蚱蜢都是差不多的,小孩子就喜欢玩这些。
因此,倒没有人太起疑,往一些迷信方面想。
等听说贺明隽没打算把这门技术藏私时,村里一句关于他的不好的言论都没了,全是夸的。
*
重回幼时的农村,贺明隽在有了钱又适应一段时间之后,日子过得还是很轻松自在的。
第二年开春,贺明隽决定把门口的一小片地收拾出来,像别人家那样弄个小菜园。
总不能一直薅邻居的菜。
贺明隽家有田地,不过都租给别人种了,对方等收成时给他们一些粮食当报酬。
现在他们家也就这么一小块能自己支配。
贺明隽觉得种菜应该挺容易的。
毕竟,他有着丰富的理论知识,四舍五入,也有过多次种地经验。
谁知结果却狠狠打了贺明隽的脸。
贺明隽看着地里稀疏的菜苗,陷入了沉思。
他反复回想自己的操作,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大概,是因为这不是真实世界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