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扶摇(137)
年一过完,刑部老尚书盛运告病,然后体面的退了。住到了山上,朝廷建的养老宅邸,颐养天年去了。
他只一个女儿在两江任上,已经做了两任知州了。女婿是个医官,两口子也没分开过,属于丈夫跟着妻子走。妻子在哪里任官,丈夫就在哪里做医官。
桐桐跟这位老大人的交集仅限于细作案,她是督办,刑部的配合度高,完成的很顺利。中间又有黄千蕊这样的官员交接,她跟这位老大人直接的接触倒是真不多。
但是,当时那些细作案,把官员的底子都差不多过了一遍,刑部内部却几乎是没有问题。当时就觉得这位老大人做官还是有能为的。尚书位置上已经两任了,愣是又坐了几年,年龄到点了,这才退了下来。
做官的,平安着陆,这可是大能耐。
这边他一告老,自己的任命便下来了——刑部尚书。
上任之前,她想去见见这位老尚书,这对掌握刑部的情况是有好处的。
她特地将水师那边捎带来的海鲜干货给收拾了不少,然后就上门了。
京城附近的山上,有驻兵守着,依山而建的别院隐在林间。此时,白雪皑皑之中,也是别有风景的。
秦敏陪着往上走,低声道:“大人,将来您怕是也会住这里,等咱们都老了,到时候我得空了,还上来陪您。”
桐桐就笑,“想住这上面……那可不容易。”
山上确实安静,一户不挨着一户,谁也不干扰谁。半山腰里,一处白墙灰瓦的院落就在眼前了,秦敏敲响了大门,里面有人应答。
大门一开,秦敏忙拱手,“是您呀!”说着,就递了帖子,“林大人来访,劳您帮着引荐。”
原来是老尚书的老秘书丞,也是很大年岁了,怕是相伴的时间长了,跟着住上来了。
这人接了,看了看外面站着的桐桐,忙将大门大开:“贵客!快请进。”
桐桐笑了笑,跟着进去了,在廊庑下却止步了,“请您代为通传,就说林叔珩冒昧请见。”
盛运正在整理书房,踩在凳子上,说外孙女,“……不对,左边的给我拿来。”
这姑娘站着不动,“您下来,等我哥回来再整理。”
盛运正要搭话,见老伙计进来了,他问说:“是谁来送帖子了?这些老住户最近先不见,只说身子不好,养病着呢,回头一定登门。”都是些退了的老头老太太的,什么时候不能见?现在嘛,先算了。
老秘书丞低声道:“林叔珩林大人来了……”
谁?
“林叔珩!”
盛运一下子从凳子上被蹦下来了,然后扶着腰,左看看右看看,顺手用袖子把踩过的凳子擦了擦,脚印就没有了。
他赶紧往椅子上一坐,顺手拉了一本书摊开,这才道:“快请!”
说着,就看了外孙女一眼。
这姑娘先秘书丞一步往出走,一出来看向站在廊庑下的两位女官,马上行礼:“林大人,怠慢了,快里面请。”
桐桐看向眼前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高挑清丽,衣着素朴,落落大方。
这是盛运的外孙女吧!盛运出身寒门,成亲较晚,妻子比他小十多岁,他是三十上才得了一个女儿。女儿婚后生一子一女。她记得,盛家的女婿姓郑,那这个姑娘,便是郑姑娘吧。
她就笑问道,“是郑姑娘吧?”
“是!”
“是随盛大人在任上就学,还是一直在京城就学?”
“之前随母亲在任上,而今外祖父致仕,母亲便送了我回来陪伴。皇家书院的医馆下月开考,想先去考一考看看。”
“令尊令祖都是医官,你乃医者世家,必是能考中的。”
说着话,跟着进了书房。
盛运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一脸的疲乏,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是叔珩啊……来来来!坐。”
桐桐:“……”她行了礼,然后往书架上一扫,就:“……”书架边的凳子上很干净,无人踩过的样子。但是,满地的书,却只书架高处的格子摆放了一些书目。
那个高度,郑姑娘的身高是够不着的。
老秘书丞有些佝偻了,他也不行。
那么敢问:这屋子里一共三个人,是谁站在高处,将书一本一本的摆上去的?
盛运:“…………”这个林叔珩,看破不说破,对吧?你这一眼看的,叫人还怎么装?
行吧!他也不装了,只讪讪的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呀,是个做刑名的好料子。之前细作案我就察觉了,本想将你要到刑部,可不想却将你放到了兵部。你在兵部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最难的分果果,被你做的没起任何纷争,这叫我尤其意外。”
桐桐这才坐了,老秘书丞泡茶,郑姑娘亲自给端过来了。
盛运招呼道:“喝茶!喝茶!这可是武夷茶。”
桐桐宽着茶,抿了抿,这才道:“我的老大人,您走的利索,这一大摊子……您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盛运叹气,怎么说呢?
他尽量坦诚:“……林大人,老夫出身寒微,走到如今自有我的为官之道。我从进入官场的第一天就知道,在我身上不容错,错不起。因此,这一辈子,我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说句关起门来,不怕传出去的话。那便是,对的一定去做,错的一定不做,不知道对错的躲着点,别沾。明知是对的,可若是办不到的,那就别办,叫能办的人去办。”
说着,他就看向林叔珩,“林大人,你以武立身,身有爵位,你是身有功勋之人呀!真要是办的不完美,朝廷和陛下都是能容你的不完美的。这么说吧,刑部将要遇到的事,满朝上下,非你不能办,非你不敢办。
老夫这一退,一是因着确实六十有五了,年龄到了。身体虽瞧着还行,脑子也不糊涂,可进取之心,绝矣!二是老夫这把年纪了,自认为看透世情、人情、人心、人性。可也因着看透了,所以才更加知道,接下来这事,想办到女官们自以为达到的效果,几乎没有可能。”
你看看你们闹起来的都是些什么岁数的人,顾玉娘这些人,包括你林叔珩在内,都是些没有成亲的小姑娘。还有那些书生,一个个的还在才子佳人的梦幻中没有醒来。
可之后成了亲,过了你侬我侬的年纪,再去审视人性就会发现:天下的男人其实一般无二。
而人呢,也分善恶。而今,其实被胁迫或是被各种因由卖了的,很少很少!
为何呢?因为自新明一朝以来,女子从来都不低贱,也几乎不限制女子出门营生!科举都容,更别提其他了。
做官的、任教的、行医的,这些多是出身好些的。可平头百姓家的女子,人家也有自己的营生,去瞧瞧去!开铺子的,梳头的、裁衣的,走街串巷做小营生的。
是田种不得呀?还是纺织做不得?为何还有那么些女子以贱业为生呢?
而今,早不会饿死人了。所谓的生活所迫,真就是生活所迫吗?便是没有土地,你去那贫瘠的地方开垦几亩,种上番薯,开荒不仅不交税,前十年还能免费领种子。
只要有吃的,人怎么不能活呢?
是草房子住不得?还是窝棚住不得?只要勤快,漫山遍野的药草都能换日常所需的常备药。
盛运坐在这里说这些世情,而后又道:“……祖娘娘当年整治过,可后来还是二茬冒出来了。这些年,不能说朝廷不尽心,也不能说朝廷给的环境不宽松!有廉耻之心的人,自以为人只要还有口饭吃,只要饿不死,就不至于走到那一步。真到了逼不得已了,女人走到那一步,就自然算是情有可原的。”
说着,他就摇摇头,“叔珩,你来告诉我!朝廷这般之下,保证饿不死谁……保证只要有手有脚,就能有一口饭吃的情况下,还出现这个东西,这是谁之过呢?朝廷每年都有预备粮,凡是残障孤寡,各地父母官都会注意,就怕治下饿死人。没错,给这些人调配的粮食,多是粗粮,几乎不见细粮,可也只有如此,才无人贪图这些人的口粮。”
这是真心话,他觉得新明皇室对于‘弱’的帮扶,乃是历朝历代之最!在这一点上,皇室是有大慈悲的。
可饶是如此,这个行业换了个样子,依旧发展成现在的规模了,谁之过呢?
人性之过而已!
这又要怎么治呢?
盛运看着坐在眼前的女官,“叔珩啊……老夫为官数十载,确实不知道怎么办了。天下最难救的人是自寻死路的人。你觉得那些女子在受苦,可她们却乐在其中。比起劳作之苦,她们更愿意享受现在的日子。也许朝廷所谓的‘救’,只是自以为而已!”
桐桐一直沉默的听着,盛运敢这么说,就证明他之前做过调查。甚至于刑部非常注重拐卖或是强迫等案件。做了几乎十年的刑部尚书,他必是知道此类案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极其少。在这种情况下,那只能说,现在那些以卖身求存的女子,九成九是出于自愿的。
她端着茶一口一口的喝着,“朝廷不许,偏还要做。既然不是强迫,只属自愿的行为,那么从律法颁布那天起,再有任何接客行为,皆属违法。既然违法,那就当以法惩治。”
说着,她便放下杯子,看向盛运:“刑部,执的是法!只要依法而行,即可。”
盛运:“……”这几句话说的,很是有些杀气腾腾。
可自古以来,律法对女子其实多有宽容。因为女子意味着人口的繁衍,所以,很多罪都是不累及妇孺。新明的律法也一样,在一定程度上会保护妇人。
你现在要对这些女子下重手,不免要背上‘不仁’的罪名。
桐桐就叹气:怎么办呢?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