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如同《诗经》里写桃花绚烂时那样的桃红色。
盛夏的热风呼呼吹过林沁怀中一沓五彩绸带,绸带四散,跟天女散花似的。她是散花的天女。
李榕笑一下,他找到那根桃红色绸带了。
人们用木栏围出一条五里长的草道,草儿唰唰响,塌向一边,草道两旁,悬挂在木框下一张张布靶也随风飘荡,等风走了,一切徐徐回到原处,那是准备举行骑射比赛的地方。
她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射中最多的布靶,才能取胜。
林沁把箭袋别在后腰处,长弓背身侧,显显摆摆的上马,黝黑的骏马甩动长长的鬃毛。
她迫不及待,身子轻晃,跟蓄势待发的小狮子似的。
“托娅来了。”底下有人说。
托娅在胡族内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本就喧嚣的会场因她的到来更是热闹非凡。
林沁一顿,她没回头,偷摸着绷直了肩背,这样看上去会挺拔些。
这一刻,她不再是一只单纯的小狮子了,而是一只努力想向母亲证明自己具有相当厉害的捕猎技艺的小狮子。
李榕识破她这种渴望得到母亲关注的心思,没说什么。
过会儿,马儿该去草道了,马腿绷出健硕的肌肉,铁蹄压在泥土上,踏踏朝前进,林沁歪着脑袋,终于是说:“阿哥,我想赢给我娘看。”
“你会赢的。”
林沁前身压下,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扬起马鞭。
赛场外,光膀男儿站在立鼓,举起鼓锥,立鼓敲响。
咚——
咚——
“驾!”
骏马撒蹄子奔出去,林沁一马当先,红裳似牡丹,随黑色骏马奔驰而层叠绽放,森头下的绿松石熠熠亮亮,倨傲的勾着唇,单手背过身抽箭,双指崩开弓弦,箭身化作飞鸟,直冲布靶,李榕徐徐眯起眼,在眼睫打下的一片明暗交接的阴影中,看那飞鸟的铁嘴一下在布靶正中红心啄开一道口径。
完美的一箭。
如此过了数个布靶。
“好!”
有人在场边鼓掌。
林沁倨傲一扬下巴,在注目之中享受的收起弯弓,毡靴夹紧马肚,疾驰而过,忽然,腹部像是有蚯蚓在她腹中钻来钻去,她察觉到不爽利,细细的眉梢拧起,马儿已经临近下一个悬挂布靶处,她照常拉弓,单目斜瞄,那蚯蚓咔哧咬了她肚子一口,肉里仿佛被撕破、咀嚼,铁箭飞出,咻得一下劈空了。
林沁皱眉,鼻息略急,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了。
余光里,后头的人驶着马迎面而追,林沁头皮一麻,长鞭在半空一扬,啪得甩在马肚上,黝黑发亮的骏马长长的嘶鸣,奔走如疾风。
箭袋里最后一支铁箭夹在少女嫩葱的指节间,铜弦在指腹上压出两道又直又狠的褶痕,咻,劈空破风,打进靶心,林沁嘴角藏不住笑,这不就稳了吗。
她驰骋着马,就要越过草道终点的彩旗,铁蹄踏进一片平平无奇的葱郁中,骏马忽地仰头嘶鸣,马腿狂蹬,鬃毛纷乱,林沁在马鞍里颠簸抖动,她竭力安抚马儿,还是无法令它平息躁动,她手心有湿汗,在拉扯缰绳间滑了一下,整个身子都被甩下马,骏马铁蹄乱踏,眼见就要踩到她下腹,她弓身迅速朝外滚,后背仍是没躲过,挨了一蹬,她闷哼。
当即有人围上来要制服莫名发疯的马儿。
林沁迅速跃起,红裳沾了一身青草枝,她觉得丢了人,满脸通红,但坚定大呼:“都别过来!”
草道上,马匹前后驶过终点。林沁扬着鞭子驯马,发狠抽了两下,翻身坐回马鞍上,最后一个驶过终点,没停下,没回头看一眼众人,跑出会场几里,直到周围只有风和云,她才把马拉到绿山丘背阳面休息。
她蹲在地上,眼眶有点红,伸手去摸马蹄,找到了一根扎进蹄子里的铁箭头,□□时马嗷嗷叫,好像在责怪她。
林沁起身,身上不知哪儿沾了一处湿,黏黏腻腻的,她没太在意,反倒是轻轻触摸马肚上的伤口,低低喃道:“对不起哦,刚刚弄痛你了。”
“哞——”
“别生气了。”
“哞——”
李榕找到林沁时,林沁仰倒在马儿边,嘴里叼着一根青草,一晃一晃翘着脚,看天上的云缓慢流动。
她耳朵动了动:“你怎么来了?”
李榕在她隔壁躺下:“我不能来吗?”
这里风大,还有绿山丘遮住艳阳,着实是一处休憩好地。
林沁瘪瘪嘴,阂起眼装睡。
一股清爽的浅香飘至她鼻尖,一片阴影覆盖住眼皮底下的赤色,有什么轻轻柔柔的擦过她脖颈,好痒,林沁紧惕地掀眼,“你干什么?”
李榕托起她后颈一下,桃红色的绸带穿过去,绕到前头,他细心给她打了一个松松的绳结。
林沁脸有点烫,视线里,她甚至能看到他如同小梳子般的眼睫,黑眸如潭水,唇红齿白。
他是女娲的心血结晶。
他们挨靠得很近,她一抬头就可以亲到他。
胸脯之下,一颗心局促的跳动,涓涓热流涌动,林沁浑身跟淌过一遍汗似的,她甚至想,她如今是不是很狼狈,衣裳滚的皱巴巴,森头歪一边,还躺着没个正形。
李榕轻声:“托娅刚刚跟别人夸你了,她说你有她当年的风范。”
林沁瘪嘴:“什么风范啊,摔下马的风范吗?”
他耐心道:“是摔下马后无论如何也不让旁人插手,要亲自驯服马匹跑过终点彩旗的风范。”
林沁一噎,负隅顽抗,实则无法抵御他的温柔,她嘟哝挤出四字:“你哄我的。”
脑袋被摸了一把,贴在脸颊的绿松石随之摩挲晃动了一下。
李榕认真:“不是哄你,是真的,阿哥也觉得你很厉害。”
林沁当着他的面,眼眶羞耻的红透了。
他拉她起身,目光落在一小片染了深迹的草秆子上,是血。
“你摔伤了?”
他想着她被马蹄踹着那下,在后背,她着一身红裳,难以看出是否有受严重的伤。
“失礼了。”
他以手探了下,那块红裳柔软,带着点属于她的温热触感,再无旁物。
她懵懵的,黑马那一蹄子是把她踹疼了,可她身上并没有撕裂的伤口,她低头呆呆的看着青草上尚未凝固的血红。
“嘶。”
林沁捂肚子,不知是不是昨晚喝太多羊奶了,一抽一抽的痛。
“我们回吧。”
她想回罗加城躺一下。
“好。”
李榕捞她手,明明头顶烈日灼灼,小姑娘的手却凉凉的,眉梢也拧着,看上去很不舒服。
他仍能敏锐的捕捉到一股极其隐秘的血气,垂眸寻了一圈,见血珠挂在细嫩的青草上,竟是由绿山丘至他身旁滴了一路,由林沁毡靴绒面一滴滴往下坠。
这能没事儿吗?
他明白了,小姑娘素来好脸面,极可能是受了十分严重的伤,只是在他跟前强撑。
情势万分急迫,李榕如临大敌,不再顾任何男女大防,何况她本身就只是小孩,他对待她并无异心。
他让她别动,迅速打横抱上马,揽在他怀中,如同对待一只脆弱的雀,疾驰回那达慕大会会场。
胡族是游牧民族,是没有郎中的,但托娅略通医理,何况她是林沁的母亲,由她来诊治林沁再合适不过。
李榕行事一贯是循序渐进,胸有成竹的。
这回,慌慌忙忙,生怕慢了一点,林沁就救不回来了。
将林沁送到她栖居的四合房后,李榕退出来,留下托娅替她把脉。
他站在小小的天井下,严肃以待,林沁身受重伤,需要许多的草药救治,寻常的草药军营里都有备,金创药也充足,若是一会儿需要什么稀罕的药物,他也定当会竭力寻找。
年仅十八的少年在驻守塞北数月以来,手中不是没有沾过鲜血,不是没有以长戟砍下侵犯者的头颅,他早已背负许多人命,但是,林沁不是站在他对立面的敌人,也不是茫茫人海中的浮生过客,她是与他相识的人,站在他身边的人,……他的自己人。
屋檐上,麻雀叽叽喳喳叫,他看见墙根下有人用木枝在泥土地留下了他的名字:李榕。
那一瞬,李榕心里像是被那根写他名字的木枝戳了一下。
西厢房内,托娅由被告知林沁身受重伤起就悬起的心在替终于落下,她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后,找了身干净衣裳给林沁换上,教她使用月事带。
李榕见她出来,眼眸即刻落在她身上。
托娅说:“她长大了。”
李榕问:“嗯……什么?”
他没明白。
托娅答:“我女儿来葵水了。”
李榕:“……”
李榕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抬手拂掉鬓角虚汗,他说:“噢,明白。”
长大比原本想的来得早了几年,林沁很高兴,身体上那点不舒服也不介意了,她隔着门帘热烈的呼唤托娅,把人喊回来后,她光明磊落地大声询问:“阿娘,既然我已经长大了,那我能邀请李榕在我屋里过夜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噢,明白。”
谁害羞了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