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林沁可宝贝她那些不知什么是什么的种子了,乌日更达来打猎回来,就想看一眼她在忙活什么,都被她嫌打扰,一拱一拱的推走了。
她圈起庭院土墙下一块地,据为己有,用木棍捣松土壤,把底下的土翻上来,还去厨室拿了许多乌日更达来的柴枝,将土地划分排布的如星罗棋盘似的,全是小格子,每个格子里挖出小洞,塞进种子,再小心翼翼的盖好。再度钻进厨室,把乌日更达来的铜壶拿走,提满井水,一个个小格子都浇落丰沛的水,滋养着这些种子生长。她蹲在边上,看了许久,企图看到那些种子生根发芽,可哪有这么快?
头顶悬着的天色乌黑,身后篝火徐徐燃着,林沁手支下巴,呆愣愣的盯住看,脖颈咿得一缩;乌日更达来揪着她后裳去吃晚饭。
这晚的吃食居然是菜粥,吸的鼓鼓的米粒在碗中悬浮,偶尔靠在切碎的菜叶子上闲适的打盹,林沁好奇道:“阿爹,你怎么有大米?”
“你娘托工人带来的。”
新城在如火如荼的建设,罗加城的夜好像都愈发暗淡,连星子都没有几颗,托娅好久没回来了,城池里荒芜而空落,因为她把建造一座新城比回家这件事看得更重,可是她心中也并非完全抛下了这个家,所以才会谴人送米。
林沁脑海中浮出了一个早前在欧阳无忌那里学到的成语:聊胜于无。
一时间,庭院静谧,唯有燃烧的柴枝偶然会迸发出嘶嘶的声响,林沁瞥了眼乌日更达来,埋头默默勺粥,忽然,她问:“阿爹,阿娘这样不着家,你心里怨不怨她?”
乌日更达来是典型的胡族汉子,身材魁梧,大多时候他的并话不多,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朴实无华。
“这是她想做的事啊。”他说,“你不能因为她是一个母亲,或是一个妻子,就阻止她。我是男人,应当成为她的支柱,而不成为她的制肘。何况,这是伟大的事,没有其他人能做,我是这个伟大的女人的丈夫啊,去草原上喝酒,吹牛都能吹三天三夜,只是她不喜欢我酒后说胡话,我这才不说。草原上那些人,偷偷喜欢你娘的一大把,我每回在那达慕大会上,都要展现我的英武,击退那些鼠辈,才能守护这个家。”
林沁眨了下眼睛,心中不见光的陈郁消散去,她也轻轻接他的话:“阿爹,你真厉害,因为你守护这个家,让我成了这个伟大的女人的女儿。”
乌日更达来骄傲的挺起壮实的胸膛,起身去小厨室,放下装菜粥的碗,端出馕和羊肉,他还是吃不惯中原食物。
……
秋时,风瑟瑟,草原变成金子的颜色,墙角的一片小田被林沁打理的井井有条,不同的小苗,相同的如比赛般茁壮生长的架势,郁郁葱葱的,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颜色。
掰着手指数,快到塞北军营放假的时候了。
这日,林沁在欧阳愫家上完课,出来云朵乌泱泱的,天空猛然如被宝剑捅漏了窟窿,雨水唰唰的落,恍若要洗净世间所有的尘埃。
于罗加城而言,却不是一件好事,每逢暴雨,这地方就成湖泊了。
晶莹的水珠砸在大南街上,与泥土交融在一块,发黄而浑浊,水线高涨,没过毡靴,林沁萝袜里都是水,湿漉漉的走在雨水里,湖绿的裙摆失了艳丽,灰扑扑的,墨发黏在肉嘟的脸蛋上,她丝毫没有躲雨的念头,反而还仰起头,眯眼,张嘴吃掉几口冰沁沁的雨,毡靴一踩一踩,哒哒地在水中跳起胡族传统的踏舞,胡袖纷飞,手臂牵引着身子转出欢悦的圆圈,跳到一半,她乍然掀开眼帘,对着雾蒙蒙的罗加城说了句“完蛋”,飞也似往家奔。
她的小苗们要被水淹死啦!
林沁赶到家中庭院,墙角下的田仿佛消失了,水早就没过了小苗,目光所及,是蓄在庭院四壁之内一汪浑浊的水。
轰隆隆——
头顶有闪雷劈落,鼓膜阵痛,林沁脑子嗡嗡作响,跑去厨室拿木盆勺水,可一切只是徒劳,刚勺走的水,又缓缓流了回来,只要没有可以排水的地方,雨水一定会越涨越高,哪处都逃不掉,她胸脯用力起伏着,想到那些悉心栽培才破土发芽的青苗,忽然就很不甘心,铁杵似的钉在原地继续用勺子勺水。
门前传来动静,林沁听到,只当是乌日更达来因为暴雨提早回来了,没有理会。
不想是李榕,他顶着宽围的蓑帽,帽檐嘀嗒掉着水珠,肩膀边上一片湿迹,顺着朝下蔓延,黑黝的骏马拴好,黑色步靴踩进水里,走到林沁身旁,帮她把湿漉的发鬓别到耳朵后,取下蓑帽给她盖着,俯身问她:“你怎么在这淋雨呢?”
林沁满腔的怒意和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木盆往李榕跟前丢,砸出水花,滴在男人束裤上,木盆平静的漂浮在两人之中的水面,徐徐游弋,她说:“你看不到吗?也是,我的菜泡在雨水底下,所以你看不到。忙活了这么多日,白种了,我再也不种菜了。”
李榕没生气,居然只答说:“好。”
林沁蓦地一顿,低头搓了搓脸,手心一片湿漉,心中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又说胡话了。
李榕牵过她的手,黑色步靴在水中朝抄手游廊底下去,沿路泛起圈圈涟漪,林沁没吱声,顺从的跟着,两人的掌心间,是温热的雨水,她嚅嚅几下唇畔,道歉的话没说出口,头上是大大的蓑帽,罩着她尚年幼的身子。
他们站在游廊下躲雨,一时间,世间好像只剩雨声,直到林沁问他:“阿哥,你怎么过来了?”
“军营放假,想过来看看你和你种的种子。”李榕指着屋檐外的天,“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赶上下暴雨,回来看到你蔫巴巴的,跟霜打茄子似的。”
林沁手指揪住粘在腰边的衣摆,忽然道:“你之后肯定不会带我去大同了。”因为小苗们都死掉了,没有奖励了。
“何出此言?”
“那小苗都死了呀。”
“可你努力栽种了呀。”他扮她说话的口吻。
林沁绷直的肩脊塌了下来,闷闷的说:“要是我住在新城就好了,新城建立了排水系统,那里的农田不会被水淹,多兰和其其格家栽种的种子一定都是好好的。”
李榕拍拍她脑袋说:“你知道托娅为何不带着你们搬去新城吗?”
林沁摇头,与此同时下巴滑落几颗水珠,姿态罕有的呆憨。
李榕笑了:“托娅从未想过放弃罗加城。即使早年建城的技术简陋,走了弯路,这座由她一手建造出的城,犹如她的血骨一般,是无法割舍的。新城有的,罗加城也会有,排水的工程会重头修凿,风化的土墙会退掉重砌。”
林沁仰着头:“真的吗?”
李榕低着眸:“真的。”
林沁心情好点儿了。
她浑身都湿黏着,他下颌向西厢房抬:“你去换身干衣裳吧。”
林沁摇头:“不用了,一会儿还会湿的。”
李榕尚不解,大南街就响起呼唤:“林沁,赶快出来玩水——”
孛日帖赤那熟门熟路的窜进她家中,身后一群水鬼,都淌在雨水里,男男女女被淋得几乎无法辨别,手里提着勺,盆,桶。
多兰也在,她一眼就捉住游廊下的林沁,俯身朝她泼了一勺水,水花淅啦啦的散开;林沁偏头,用臂挡掉大半的水,迅速钻进水雾柔色之中,捞到漂浮在庭院的木勺,碍于庭院狭小,无法供一众水鬼玩乐,他们要跑到街道上玩。
李榕立在抄手游廊下,欣长挺拔,白的如雪,十分扎眼,与一帮潦草的胡族少年截然不同,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多兰爽朗的邀请李榕加入打水仗。
林沁头皮一麻,生怕李榕嫌他们幼稚,跟小孩子一样,虽说他们好像本来就是小孩,她推着多兰要走,“我们玩我们的就好了。”李榕那种清风明月般的存在,万万不会淌在污水里头的。
李榕指指林沁:“她好像不乐意哦。”
多兰即刻把李榕拉进自己阵营:“你别管她,她跟孛日帖赤那一队的,你加入我们,一起打他们就好。”
林沁眼皮略眯,盯着李榕看。
李榕不怵她,走上前,向多兰伸出拳头,与她轻轻相碰,达成同盟。
林沁立马号召自己这边的人:“跑!”
一群水鬼四散,林沁凭借着多年居住在罗加城的经验,灵活的走街窜巷,都说擒贼先擒王,林沁不外如是,指挥众人围攻李榕。
李榕很快也成了跟林沁一样的水鬼。
但是,他被林沁带人溜了一圈后,好像掌握了罗加城的地形建造,她溜到一半,李榕不见身影,后背贴在半道巷子里,胸脯喘息起伏,低头抹掉脸上的水,弹出半个脑袋去瞧,半道街水空无一人,水流潺潺。
“奇怪,去哪里了?”林沁纳闷不解。
“在你身后呢。”语气稀罕的带点坏。
林沁回头。
哗啦啦——
一木桶的水从头浇灌到尾,始作俑者肩膛抖动,笑出一口白牙,他不知是何时绕后偷袭的她。
林沁眼睛都被水糊了,弓腰勺水,不管不顾的往李榕身上泼去。
“闹是吧,嗯,还闹呢?”李榕卯足了劲跟林沁斗,可一点要让她的意思都没有。
林沁毡靴一滑,噗通栽进水里,视线徒然下坠,她拼命伸手带倒李榕。
噗噗两道水花,一声比一声大。
沉进水中,耳朵和眼睛与外隔绝,后腰拦上一只手掌心,按住她,往他胸前一收,护了一下,林沁没摔疼。
他们抱在了一块儿。
但一点也不美好。
眼珠浑浊的什么都瞧不见,他好重,再不起来她要被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