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乌日更达来由厨室中探出半个身子:“阿妹,既然要出去,就顺便把奶桶提到其其格家去装羊奶,然后摘一篓子野菜回来。天黑回不来,就在他们家过一夜再回。”
“好勒!”
林沁雄赳赳气昂昂的应下,跟接到远征任务的将军似的,派头十足。
出发时,乌日更达来用水冲了把手,去正房取了一把铜币,叮嘱林沁要把钱交到其其格手中。
三人驶着骏马,相继驶出罗加城风化破败的城门,外头天辽阔,草无垠,寻常人来到此处,恐怕会迷失方向,但在马背上长大的胡族只需要扯着缰绳兜几圈马蹄,便能知晓方向。
塞北军营在北边,其其格家在西边,林沁送他们到半程,就要分道扬镳。
望着男人驶离的背影,风拂过他宽阔的肩,卷起束衣波纹,林沁心有不舍,毡靴用力蹬住马蹬,追了上去:“下次休沐,你们还回吗?”
阿尔斯楞觉得这小孩变扭的奇怪,嘴上道:“再说吧。”
林沁了解阿尔斯楞脾性,他这般说,应当就会回来;她的目光滑向李榕。
李榕尚未说话,那双动人的眼好似就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果然,他道:“最近罗刹异动频繁,阿哥要带兵巡逻,可能会很忙。我尽力而为,有空的话,一定会来,好吗?”
“哦。”林沁没掩饰住失落,答得有些闷闷,可她很快潇洒的道:“那你空闲了记得来就好。”
毕竟族人的安危更重要。
之后一路向西,去其其格一家在绿山丘后头驻扎的毡包。
其其格的父亲和乌日更达来年轻时是在同一个军营毡包里长大的,这些年来,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系,每回其其格家迁移新居前,都会到罗加城告之乌日更达来他们的新去处,早些时候,乌日更达来还时常与他们家人相约打猎,只是近年,他们愈发搬远,要跑小半日才能见到,交集便少了,但羊奶一直都是向其其格家买的。
风吹得森头的玛瑙串和松石串叮当响,汗珠由林沁后脖颈滴落,远远的,她瞧见了一片林立的毡包,围毡上有褐色的波浪纹路,沉敛而庄重,她收起缰绳,放缓了马速:“其其格——”
其其格听到呼喊,很快由毡包里钻出来,外头风大,湖蓝的长裙被吹往一边,挤出层层涟漪:“林沁来啦。”
“嗯,我来挤羊奶。”林沁把马赶进马棚里。
毡包立在绿山丘下,其其格揭开圈养着羊群的栅栏,一只只浑身卷曲白毛的羊如潮水般涌向青色大地。
林沁提奶桶在后面追:“咩~”
羊群们踩着黑蹄子停下,纷纷扭头朝着林沁:“咩~”
林沁立马上前一扑,逮住一只羊,其余的羊一看被骗了,黑蹄子四处乱窜,还不忘指责林沁:“咩!”
徒留林沁按住的这只,被迫留下产羊奶。
这个时节山羊产奶不多,林沁蹲在地上忙活好半晌,前后逮了三只羊,才把奶桶挤满。
抬头时,已是日暮,绿山丘披上赤与黄的外裳,林沁想起野菜还没摘,急急地把奶桶往毡包边一放,从马鞍一旁取下篓子,往绿山丘上跑。
毡包外头火堆已经升起,其其格娘亲在烤馕,其其格正赶羊回羊圈,一会儿就要用晚饭了,她喊林沁道:“你先回来,把饭吃了再忙活——”
林沁早已爬到绿山丘上,耳边只隐隐听得稀疏的风声,以及絮絮的碎语,她听得并不太真切,一心在地上拔野菜,指尖都是泥巴。
乌黑包裹住草原,林沁掌心压实篓子里满当的野菜,肚子饿的咕嘟叫,摸着路回其其格家。
刺耳的尖叫在半道划破惊空。
堆在篓子最上头的野菜叶子都被晃到了地上。
随即,脚步嘈杂,马蹄簌簌,人声,争抢声,牛羊嘶啼,锐器相交声,闹哄哄的一股脑塞进她耳朵里。
似有事变。
林沁眉稍团着,顾不得地上的野菜叶子,把篓子抱怀里,加快脚步往绿山丘下去,口中唤了声:“其其格?”
无人应她。
火光映亮前路和林沁的视野,她猛然吓一跳,一群长胡子蓝眼睛的壮汉驰在骏马上,手持长戟穿过一只山羊,浓重的鲜血顺着锋利的戟刃滴落,染红了白茸茸的羊毛,和脚下的土地。
是罗刹人!
生长在草原,林沁知道罗刹人每年都要翻过边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心中早已有恨,只是正面撞见,还是头一遭。
她赤眼猩红,抄起手中的篓子就往对面砸,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都给我住手!”
其其格一家都惊吓不小,却也在殊力搏斗,坚决不让罗刹人得逞。
只是温良了大半辈子的人家根本不是残忍歹毒的罗刹人对手。
他们竭力护住羊圈,却被罗刹人钻空子,把毡包掀了个底朝天,其其格“啊”了一声,死也不让罗刹人搬走家中昂贵的烤漆雕花木柜:“这是阿爹买给我的!”
高大的罗刹人不管不顾,一脚将其其格踢开,林沁奔去扶住她,怒气冲冲的推了罗刹人一道:“滚开!”
罗刹人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被一个没长成的小姑娘唬住没面子,手攥住林沁领口,一把将人举到半空。
要狠狠砸落之际,林沁脚悬着,反手缠住罗刹人手腕,张开獠牙,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罗刹人暴怒,说着林沁听不懂的话,口水滋在她脑袋顶上,终于用脚把她踹了下去。
林沁侧弓着身子,痛苦的蜷缩在一起,满口都是罗刹人的血,她笑了一下,拇指搓去嘴角的脏血,用力蹬起身。
其余的罗刹人趁势把抢到的牛羊往身后驼运,其其格娘亲堵在栅栏门前,哀求着不让他们走。
他们不应该那么贪婪,所有的牛羊都要,这一要,便是要了一个胡族家庭的命。没有牲口,来年就不会有食物,难以为继。
不想长戟竟然直直地刺向其其格娘亲,大半辈子温良待人的妇女在那一刻目光涣散,双脚仿若被铁钉钉死在大地之上,无法动弹,遑论躲避。
林沁大呵一声,急急去拽,手才攀上其其格娘亲的胳膊,其其格娘亲浑身朝后一颤,长戟,由左腹,刺进莫约一指深。
林沁霎时鼓大了眼,手背青筋浮出,更是用力,一把将其其格娘亲往后拽。
长戟脱手,罗刹人驰马离去,留下狼藉的家园,和众人奔向其其格娘亲的愤怒而哀伤的面容。
齿尖咬破下唇,林沁转身取了火把,驶了出去。
“你们这帮强盗,给我站住——”
火把熊熊燃烧,少女的眼中也有滚滚火焰,那是她的怒,辽阔的草原上,少女策马奔腾,马蹄铆足了劲在狂奔,如同跑出了一条火道。
林沁的追喊在寂寥的夜里格外嘹亮,回声如涟漪,一圈圈往外扩;她骨子里有着桀骜和不驯,在气势上居然压过了以骁悍狠毒闻名的罗刹人,罗刹逃离的马队隐隐有被她追上的架势。
罗刹人情急之下,将火把往身后平野一扔,火焰簌簌在草原上蔓延开来,一时间,像是回到了炎热的白昼。
“啊——”
“我杀了你们——”马蹄直直踩过火苗,林沁双目猩红。
身着黑色束衣的马队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远方绿山丘之上,呈半月弯刀之势,堵住了罗刹撤离的道路。
为首者戴着一张丑陋红脸鬼面具,中间空洞的两个孔,探出黑漆的眼,与那些个狭长诡秘的蓝眼睛打了一瞬照面,没有任何言语,双方都认得对方,男人徐徐抬臂,往前一挥,字字掷地——
“全部杀了。”
罗刹人爆发出咒骂,顾不上掳掠的战利品,抄起长戟,与李榕所率的士兵殊死拼杀。
真刀真枪,血溅满地。
林沁气喘吁吁的勒缓骏马,一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很快,她反应过来,翻身下马,在草地里摸碎石子,一把一把往罗刹人身上砸。
林沁的举动引起了罗刹人注意,一个蓝眼睛在濒入绝境之时,突然调转马头,意图向林沁奔去,挟持住她,为最后几个没有战死的罗刹人开路,回罗刹。
一支锐利的竹箭唰地在罗刹人的脑门中央开出血花,花蕊是带着几缕艳红的银箭头。
唰——
唰——
另几支竹箭取走残余抵抗的罗刹人性命,李榕一个活口没留。
此时的他,在鬼面具的掩盖下,如地狱的煞神,哪还有白日的温润?
所幸这夜无风,火势没有蔓延,逐渐变小,夜幕恢复原本的颜色。
黑色步靴踏过草地,他吩咐士兵清扫战场,踱过遍地罗刹人的尸体,没有任何触动。
最终,李榕站在林沁跟前,手指取下鬼面具,别在腰间,眼眸垂下,似是多了几分颜色,血色的红玉又变为莹泽的羊脂玉:“刚刚怎么不跑?”
林沁手指间发白,但缓过劲来了。
“打架嘛,哪有输气势的。”她说。
她胸脯轻微起伏,咧嘴笑,好骄傲的:“而且我刚刚砸中了两个罗刹人的脑瓜唉!”
明明是不该笑的场合,李榕看着她,嘴角也勾了起来,极浅的。
“知道了,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