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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蹄没过浅草,走得极慢,林沁回头偷看几次,直到李榕彻底消失在天边。
回程半道,她用袖口随意的擦了下汗,身形倏尔一顿,想起还要去欧阳无忌家中上课,头皮一麻,连忙策马往罗加城赶。
对林沁的怠慢,欧阳无忌早就习以为常了。
林沁奔至欧阳无忌家门前时,欧阳无忌正在庭院中摆弄他养的花草,一个个小缸铺满土,结实的根茎由里头伸出,绿叶展开,顶端是明黄、白嫩、赤红、许多种颜色的花,一团团一簇簇,绽开在他脚边,如同这蓬勃夏日。
瞥见林沁急匆匆的来,欧阳无忌慢慢收起喷壶,悠然开口:“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林沁垂眸扫了眼小缸中黑褐的土,记得李榕说这种土壤最是肥沃,适宜耕种,怪不得这满庭的花开得妖娆而丰腴,一片花香中,她挠挠头,道明迟到的缘由;欧阳无忌捋着山羊胡道:“李榕来塞北了啊。”
他将她往书室里领。
林沁跟在他身后,好奇的打探,“先生,你认得他?”
“我每年都会回一趟大同,看看邸报,了解一下朝局,他是元丰十三年的文武状元。”
元丰是年号,林沁已经学过。
今年是元丰十四年,去年便是元丰十三年,李榕取得状元也就是去年的事。
“可这双料状元是什么?”
“文状元和武状元皆为一人所得,则称为文武状元。”
“哦。”意味深长的一声。林沁低头摸摸鼻尖,莫名笑了一下,不愧是她,眼光真好!
欧阳无忌的书室布置清雅,文房四宝俱全,光洁的木桌前都是专门拜托商队由中原运过来的;林沁才刚认识这些东西,石砚研墨,笔山架笔,白宣书写。
欧阳无忌撩起一截素色布袍,露出清瘦的腕骨,双指执毛笔,流畅的写出林沁的名字。
林沁照葫芦画瓢,墨汁到处溅,白宣上的字似鬼画符,完全糟蹋了珍贵的笔墨和宣纸。
欧阳无忌看的山羊胡都抖了两抖,他折了一截窗台金钱树的木枝,递给她,带她到庭院的沙地上学习写字。
林沁不服气:“先生可真小气。”
欧阳无忌压制住乱动的山羊胡:“先生是小气,你金手一挥,我这满书室的墨宝都得遭殃。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写字了,先生就让你用笔墨纸砚。”
林沁用木枝再平整的沙地上戳出一个个洞:“我要识多少字方才算学会写字了?”
“五百个字。”欧阳无忌给她提要求。
林沁绞尽脑汁的想和写了十来字后,抬头问欧阳无忌:“先生,你知道李榕二字怎么写吗?”
欧阳无忌由林沁手中接过木枝。
李,木子李。
榕,木容榕。
欧阳无忌规整的写下他的名字。
“榕树,苍劲而茂,能在烈日中留有一方荫蔽,能在暴雨时分独挡一面,是不是恰似李榕此人?”
欧阳无忌许是随口一说,卖弄文采,林沁往心里去了。
林沁手握一根木枝,一笔一划,颇为认真的在沙地写下了这两个字,力道没轻没重,竖折撇捺十分生涩,成型的字迹并不好看。
但她认真记下来了。
她数着日子,夜夜在西厢房的地上练习写那两个字,临睡前再用脚踩平,伪装成原来的样子,如此把蒲月数了过去,心想塞北军营也到放假的时候了。
傍晚时分,林沁拍掉家门石阶的灰尘,等由塞北军营驶来的骏马出现在寂寥的小南街。
乌日更达来在庭院喊:“阿妹,吃饭了!”
林沁扭头朝他道:“阿爹,再等等吧,我觉得阿哥他们会回来的。”
话音尚未落进尘埃里,街道尾巴有马蹄声传来,林沁眼亮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
只有一匹骏马驼着阿尔斯楞停靠在四合房门前,再无其他。
林沁拍拍裤腿起身,白了阿尔斯楞一眼,没好气的道:“你回来的那么迟,阿爸热的羊奶都凉了。”
阿尔斯楞拍了下林沁脑袋,不轻不重,绕过她去栓马的时候被林沁报复的把湿淋淋的手贴在后颈。
眼见两兄妹要闹起来,乌日更达来及时打断,让阿尔斯楞去厨室拿馕。
林沁用馕泡羊奶吃,胡族人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吃的,只是吃着吃着,早前在军营里品尝过的米饭和大酱的滋味撞上心口。
她默着将带着奶味的馕块咽下去,手指戳阿尔斯楞大肚腩:“阿哥,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啊?”
阿尔斯楞斜睨她,一看她就没安好心:“怎么地啊?”
林沁说:“我觉得你这么悠哉,肯定没认真当兵,浑身上下连个蚊子咬的伤口没有,跟去休假似的。”
纯属没事找事,阿尔斯楞刚好喝完一碗羊奶,他站起身,火焰照亮八尺壮汉的身影,逼压向林沁。
林沁挺着腰杆,根本不怕他,甚至朝他龇牙咧嘴的。
一步,两步,军营的黑靴撞上小霸王的毡靴,阿尔斯楞瞪林沁,林沁就回瞪他。
一瞬,两瞬,阿尔斯楞鼻孔出气,绕过她去盛羊奶,回来坐下后,安静了片刻,晚饭用完,他说起近况:“最近罗刹不安分,我们巡逻时遇到两批罗刹人骑马在草原上抢掠胡族的财物。李榕准备在乌耳和特安排军队操演,向罗刹人施压。”
林沁一听,正在打的盹都飞跑了,兴致勃勃地道:“我要去看!”
男人的厚重的手掌钳制住林沁躁动的脑袋:“你整日瞎往军队里钻干什么?”
林沁不服:“我不仅想去看军队操演,我以后还要当兵守卫塞北呢!”
火堆在庭院中央烧着,夜幕悄无声息,李榕牵着马由乌黑无光的前门走来:“你要去干嘛?”
他的声音如玉珠落在玉盘上,好听至极,林沁几乎是原地跳了起来,扭身看向来人。
四目相对,林沁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局促地踢了踢脚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去守卫塞北啊。”
李榕勾了下嘴角:“你还太小了,不方便参军,等你长大好不好?”
林沁直直的盯着他面容,辨认他着他的神色,温柔,和善,没有一点轻蔑和敷衍,跟阿尔斯楞有天壤之别,林沁心软软的,有点遗憾,但还是小声答应他:“那好吧。”
“乖啊。”李榕哄孩子似的摸摸她头,到火堆旁坐下。
“你怎么来了?”她还以为他不来了。
“小家伙,不是你邀请我来的么?”李榕解释,“方才来的路上碰到一个老妇的马伤了腿,跑不动了,我先送她回家,再过来。”
“哦。”林沁脸颊似乎被火堆烧的热烫,她也坐了回去,一股淡而凉的香飘到她鼻下,她轻轻嗅嗅,侧眼看向李榕。
李榕屈指由右侧腰封上挑起一个玄色的荷囊:“这个时节蚊虫多,荷囊里有薄荷,兰芷,茴香,可以驱赶蚊虫。”
看着是细致的活儿,林沁眨眼皮,毡靴往后缩,慢吞吞的问:“是女人送给你的吗?”
“是我妹托人带到塞北军营的。”
“哦。”林沁埋头,悄然吐了口气。
她寻来一根木枝,低头在沙地上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认真的写着,胳膊碰碰李榕,问他:“阿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字吗?”
李榕答:“林沁。”
“哎——”她笑眯眯的应下,小脸红扑扑的,用脚踩平沙地。
继续写,“这个呢?”
“我的名字,李榕。”他道。
他认出来了……
练习了许久,得到了肯定,林沁罕见的有点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低头摸摸鬓角的碎发,又摸摸鼻子,最后摸摸嘴巴,想傻笑,但憋住了。
阿尔斯楞忽然插嘴:“那我的名字呢?”
“没学。”林沁坦荡的答。
潇潇洒洒。
连敷衍都没给到位。
阿尔斯楞鬓角青筋跳动,呵了一声,没再说话。
李榕含着笑,“你还学了什么,写给阿哥瞧瞧。”
林沁开始给李榕写:王八羔子、腌臜泼皮、二姓家奴......
李榕眯眼,敲她脑袋:“谁教你写的这种东西?”
林沁还挺骄傲:“我直接问欧阳无忌,他肯定不教,但老头子腐朽木讷,脑子不灵光,我拆开字来,一个个问的。”
李榕看了那些字好一会儿,最终失笑:“你可真是调皮。”
阿尔斯楞低头狠捏鼻骨:“不只是调皮了,是顽劣。”
乌日更达来只是笑,不说话,心上还是纵着的。
那晚,李榕留宿在家中。
长夜很快过去,太阳由草原的东边升起。
林沁伸了个懒腰,撩开门帘,从西厢房里走出来,被耀眼的晨光刺得眼皮眯起。
耳边,井水声潺潺,李榕正打水洗脸。
阿尔斯楞光着膀子在给马洗澡,后背汗珠簌簌,连成串没进裤腰底下,在布料上渗出一片湿迹,糙的不得了。
林沁用早饭时,戳戳李榕胳膊,隔着黑色束衣,指腹的触感是有力量的硬:“阿哥,你们什么时候走。”
“吃完饭就走了。”
林沁心中有所不舍,咕嘟咕嘟喝完羊奶,瓷碗往石桌上一摆,向他宣布:“那我送你们回军营。”
李榕手指略顿住,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阿尔斯楞受不了:“你是不是脑子撞坏了?”
林沁斜飞了个眼白给阿尔斯楞:“我主要不是送你,你急什么呢?你长得这么丑,在草原上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我主要是想送李榕回去。”她顿顿,一字一字朝李榕说出那个新学的词语,“我要当你的护花使者。”
庭院安静了一瞬,李榕听懂后,笑容逐渐放大,笑出一口白牙,柳叶般的眼尾偷偷藏蓄了一点闪耀的光点。
于是他和煦如春风:“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沁宝:我是追人,不怕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