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高高的城墙上,热风拨动森头的玛瑙松石。
林沁思考片刻,还是告诉他:“我不能答应你。”
李榕笑笑,也不勉强。
李榕带林沁走过尚在建造的城里每一处地方,给她讲解。
林沁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中轴,前朝后市,内城外城……
“所以以后不是所有人都住内城?”
“对,居住外城的人仍可以耕作,生炊,畜牧,内城更多是有鼓楼,商市,兵器坊,钱局,衙府办事等地。”
“耕作?”林沁缓缓读出这拗口的两字,歪着脖子看李榕。
城墙外的天光已经暗淡下来,他的容颜在背光处似是蒙上了一层柔光水雾,她还是不能多看,看多了,容易脸红。
李榕带她去外城,那里已经率先建造好了一些民居,他蹲下,指腹压着土地,向她讲解:“耕作就是在一片土地上播种,等待收成,将收成的粮食储备或者贩卖,再进行下一轮播种和收成。你可记得上回在军营里吃过的米饭?米就是稻谷的收成。除了稻谷,还可以种养土豆,萝卜,白菜等等蔬果。到时候,大家可以吃上丰富的食物。”
林沁随之蹲下,红裳肩袖轻轻摩挲过他的黑色束衣,只是浅浅的交着,即刻分离。
他洁净的手指拨了拨扒光草后深黑的土粒,捻一些放掌心,摊开给林沁瞧:“也不是什么土地都适宜播种,但黑土是最肥沃,也最适宜耕种的。这是上天给胡族的馈赠。”
这小半日,林沁内心的震撼无法用言语形容。
起身时,林沁小腿发麻,身形一晃朝前栽倒,忙不迭挪开步子想要站稳,毡靴一脚踩进旁边下凹的渠道中;李榕适时伸手,扶了她一把,白皙的手收束在她腰上。
林沁屏息,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双手是何等的光景,热意隔着薄薄的衣衫抵触她的肌肤,顺着脊椎骨咻得向上攀爬,像是点了火的火折子,嘭得在她脑海深处擦亮明亮的火光。
她心儿颤颤,浑身都酥,急忙后退,毡靴沾了些许泥巴,她跺跺脚,咳嗽一声,指着那条绵绵延延的渠道,问:“这是什么,害我差点摔跤。”
李榕略躬下身,黑色束衣连交领都打理得纤尘不染,他用帕巾擦了擦林沁红裳下摆处的泥垢,而后直起身,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答复她说:“这是水渠。”
林沁倏尔想起初见时,他说自己也有妹妹。或许还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妹妹,不然他对她不会如此自然的行事。
她睫毛垂下,雪白的帕巾无可避免的沾上脏污,她赧然更甚,无端后退了一步。
灿烂的金辉落在两人之间,李榕适时直立起身,他对她的异样无所察觉,同她更详实的说:“草原的雨来得很急,水总会一下就漫灌积高,你娘说,在建罗加城时没有考虑到排水,一道雨天,外头草原才没过靴面的积水,到了罗加城的街道上反而要光脚卷裤腿应对。”
林沁当然晓得,也只有到了那般雨水丰沛日子,她才能把一众伙伴邀进罗加城里玩水撒泼。
淋得满身湿时,孛日帖赤那还要嫌弃一句:“这里太多房子和街道了,实在是让人施展不开拳脚,我还是不喜欢这座城。”
是啊,草原的孩子,都像风,喜欢自由自在的飞翔。即使她如今知道,居住在城里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一无是处,但,它如何能与住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比拟?
林沁沿着李榕手指指向处看到了不少横竖挖出半圆状的水槽,就设计在街道和屋宇四周,看不到终点。
李榕告诉她:“水会被送去耕地底下,帮助定居的百姓滋养出丰富的粮产。”
“地底下?”
“地底下。”
这附近就有一片尚未填平的低洼地,三两工人在砌砖,这地下还有一层长廊般的通道。“上面的水渠会用陶管连接到地下,然后抵达水沟,借以高低差往外城走。”
林沁张了张嘴,一时震撼无言。
半晌,两人由低洼地出来,林沁徐徐地开口问:“阿哥,你也参与设计了这座新城吗?”
李榕含笑着道,“我本就是肩负着造城重任而来。”
一个不言而喻的答案。
林沁道:“可是你之前说你是五节将军。”
李榕的笑很淡,融在夕阳中:“怎么,不准我能文能武啊?”
他好厉害。
林沁心跳得急促,如小火苗,窜起晃动。
她觉得此刻便是什么都不说,也挺好。
夜幕低垂,暗色逐渐蔓延,好像有遥远的清脆铃铛在摇晃,叮铃铃,叮铃铃。
“过来吃饭了——”
女人长长的呼唤,让许多还在忙碌的工人停下手中的活,挺直腰杆:“阿木尔来了噶。”
“今晚吃吃我做的羊肉夹馍。”她爽朗的应了一声,利落的翻身下马,绣花青蓝袍勾勒出丰腴的身型。
她的森头由小粒的圆金片、圆银片和细腻的穿孔小玉围成,轻轻搭在垂顺的墨发上,被火把一照,光点熠熠,好看极了。
阿木尔把驮在马背上的筐子抗下来,头也没抬:“榕哥,过来帮我发一下夕食。”
李榕过去。
周遭热闹,林沁听不见两人耳间的交谈。
大伙自觉的排成一条队伍,领饭食。
林沁也去排队。
前头逐渐飘来食肆香,轮到她的时候,阿木尔和李榕同时往她碗中添了一张羊肉夹馍,林沁手中的碗压下结实的分量,而两人的手不慎交叠到了一处。
杏色的指甲在男人白皙的手背上似有若无的刮过一道风月的痕迹,阿木尔对着李榕大胆一笑,眼里荡出婉转的水波,妩媚动人。
李榕不知看懂了没有,目光只交汇一瞬,他便若无其事的继续给下一个工人发羊肉夹馍去了。
但林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草原的女人大多活得潇洒,如果李榕愿意,今夜可以上阿木尔家中过一宿。
没人会说什么,就算知道,也只会当一桩美谈。
她蹲在城墙脚下、火光明暗交接之处,咬了一口羊肉夹馍,肉汁鲜香,混在劲道的面饼中,滋味醇厚,只是她吃的没滋没味,好酸好苦啊。
他会去吗……
她忽然就不敢往两人所处的地方乱瞟了。
免得看到点什么不高兴的,徒劳心梗。
一顿晚饭,埋头磨蹭许久,周围逐渐安静下来,风吹过草原的声音好似下了一场雨。
工人们用完羊肉夹馍后,都回去干活了。
她也应当回家了。
有火把朝她移动,火焰在焦黑的油碳上跳舞,偶尔几颗不听话的火星掉落在林沁的毡靴跟前。
李榕举着火把寻到她,说:“你躲在这儿呢?”
林沁一愣,没想到他还在新城里,她拍拍裤腿,扶着身后尚有白日余热的石砖,稳稳起身,空碗交到他手中,随口胡诌道:“我休息一会儿。”
“累了?”
林沁没有认真听他讲话,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忽而没头没脑的一问:“你怎么没跟阿木尔走呢?”
李榕举着火把,一时神色莫辨,也不知是否懂了林沁话中的意思,只答道:“你娘在新城留宿不回去,让我送你回家。”
原来是时间不允许。
林沁应了一声,找到她的骏马;蹬上马蹬之前,她扭头问那道欣长板直的身影,忍不住多问:“阿哥,你一会儿送我回家后,会去阿木尔家里坐坐吗?”
“坐坐……”李榕徐徐念了一遍,咀嚼出其中含蓄的意义,抬手压住她的脑袋,“小家伙哪里想这么多事?”
林沁不服气的躲开,翻身上马:“阿哥不愿告诉我就算了。”
两人驶着马匹,前后出城,李榕大概是真当林沁累了,嘴角挂着淡笑,一路没说什么。
其实她不需要人送,相比于李榕这个外来客,她是躺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夜里只要有星子,就不会迷路。
但莫名的,林沁接受了李榕不必要的护送。出于一种无法言说出口的心思。
夜里的草原风大,吹得骏马的鬃毛散乱,马蹄踢踏着,有些躁动,不听林沁手中缰绳的使唤,焦急地低哞。
林沁皱起眉头:“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风把她的话吹得破碎,森头唰一下就被卷走了,她赶忙伸手去捞,指尖勾住绿松石串的尾巴,堪堪把森头捞回来的林沁心中松了一口气,把森头塞进衣襟里:“好险,差点丢了,又要挨阿娘骂——”
才说着话,视线霎时变黑了。
火把也被吹熄了,耳朵里的声音便变得格外清晰,沙——沙——
一粒细碎的硬石迎面划过林沁脸颊,割出一道细长的红痕,痛意并不浓重,不足以令林沁到抽凉气,但却令她心中警铃大作。
黑夜中,李榕肃着脸道:“不好,沙尘暴要来了。”
混着尘与埃的风猛地砸向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