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林沁是在夏日的最后一个月见到阿尔斯楞的。
在那之前,林沁开始去欧阳无忌家里上课,学了一些最简单的数字、月份和常理知识。
她开始知道,这是一年中第六个月,中原人一般把这个月称作荷月,因为每每到此时,中原池塘里的荷花便会亭亭玉立。
她没有见过荷花,欧阳无忌说,荷花有托叶,碧玉如翡翠,上有素雅的白|粉花瓣,花蕊是暖如阳的黄,她觉得,荷花很是温柔,或许就像李榕那般。
荷月初十,林沁由欧阳无忌家中出来,嘴上还念叨着:“一月是正月,二月是杏月,三月是桃月……”
毡靴忽然停在街道中间,她看见远处拐口有马蹄跑过卷起的烟尘,细细听,前后有两匹骏马收束着穿过临街,恰好离上回她由塞北军营回来过了一整个月,林沁有所预感,小跑着朝家去,森头的玛瑙串和松石串叮叮咚咚敲在一块儿,雀跃的像欢愉的风。
大南街上唯一住有人家的四合房里,两个男人在庭院栓马,林沁风一般穿过木门,小口喘息着,站定在他们身后,“阿哥,李榕,”她脸红扑扑的,有点忸怩,小声道,“你们来啦。”
天太热,阿尔斯楞光着膀子,后背晒得刺辣辣的,不知怎么得,他的脸也有点莫名的红晕:“嗯。”
李榕指指自己,说:“这个人也是哥哥。”
哦,好吧,林沁乖乖喊了一声,但不是中原人的叫法,是胡族人的叫法,阿哥。
其实军营的士兵每月都有轮休的日子,阿尔斯楞对回家这件事,没有多热衷,他会跟其他交好的士兵去草原赛马,驰骋整日,酣畅淋漓,但林沁提了一嘴要他记得回家的事后,他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来了。
阿尔斯楞挠挠头,闷不作声的打水洗手。
李榕开口向阿尔斯楞借了东厢房。他也出了汗,但他装束似乎永远规整,黑色束衣一丝不苟,袖口露出的手跟晒不黑似的,如雪松,温润而白,指甲修剪的圆润洁净,比读书人的手还秀气。
林沁目光随他脚步挪动,同他对话:“李榕,你是去脱衣裳擦汗的。”
黑色的靴子无声停顿,就站在林沁跟前头,鞋尖隔了一个拳头距离,他的唇翘起:“阿妹,就算你知道也不要说出来。哥哥也会害羞的,好吧?”
“哦……”林沁眼睛被太阳刺得有点干,略微眯起来,在余下的视野中,偏偏脖颈,看着李榕撩开东厢房的门帘,走进去,门帘落下。
“你老看他干嘛?”
浑厚的声音来自林沁背后,阿尔斯楞一伸手,沾满水珠的掌心按在她后颈发烫的皮肉上。
林沁蓦地蹦开两步,左右晃脑袋抖掉那些水珠子,好奇怪的瞅了阿尔斯楞一眼:“人家长得好看,我不看他,难道看你啊?”
阿尔斯楞还要说什么,托娅手中端着一本靛色封皮的书卷,皱着眉头,推开北房的门,踱出来道:“你们两兄妹在吵什么?”
林沁没想到托娅仍在家中,诧异道:“阿娘,你今日没去新城城址那边吗?”
托娅低头,指腹按在眉心中间,神色些许恹恹:“这几日头昏脑胀的,昨儿后半夜更是疼得睡不了,所幸就在家歇息半日,读读书。”她顿顿,继而道,“这几日应该会有沙尘暴。”
塞北的草原每年都会刮几场沙尘暴,不致命,就是嘴里塞了沙子会难受,林沁问她:“那你如今可好?”
“还好。”
林沁近来也学了几个字了,窜到托娅身侧,躬身去看那靛色封皮,上头竖排俩字,她眉毛拧成毛毛虫,琢磨了一会儿,遗憾道:“我都不认识。”
托娅失笑,掌心摊开,捋平封面,手指点着上头的俩字,教她读:“《木经》,木头的木,经书的经。”
林沁噢了一声:“阿娘,你该不会是依照这本书来建造新城吧,用木头造城?”
“当然不是用木头造城,造罗加城时,我没经验,用土围了城墙,结果你也看到了,扛不住草原的风吹日晒雨淋,不过十载便衰败至此,这回我是用砖石辅以粘土造墙,会稳固许多,《木经》里教授的更多是如何打造民居内部的结构,可以用在构造和规划内城上。”
林沁似懂非懂的瞟托娅一眼;托娅顺势发出邀约:“用过午饭后,带你去看看它?”
“好。”
李榕由东厢房出来,一身清爽,搬了把木凳,装了盆水,束裤底下有劲的腿脚屈就着,笔挺的背脊微微弓落,低头洗擦过汗的白布巾。
阿尔斯楞让他别那么讲究,李榕也只淡淡的答:“习惯了。”
用完午饭,是一天最热的时候,阿尔斯楞懒得跑动了,他回东厢房休息;李榕倒是与托娅一道牵马出了四合房。
林沁见状,心中悠扬,偷偷在后头用手触碰李榕的影子,他头发上的木冠,他宽阔的肩,窄窄的腰,明明也不是真的摸到了,但,就是瞎高兴。
风迎面拂过时,林沁闻到了他身上干爽的味道。她悄悄弯了弯眼皮。
李榕翻身上马,同托娅道:“我本是带了草原的地图来寻你,去了一趟新城城址,工人说你没来,再骑马出来的路上,遇到了阿尔斯楞,跟他一起到罗加城找你。”
托娅道:“这么快就统计好了?”
林沁的骏马驶出小南街,穿过风化严重的城门,安静的听两人交谈。
李榕黑靴踩在马蹬里,前后轻晃一下:“统计草原上胡族人的毡包只需要时间足够,早晚能够统计完,这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能说服他们改变游居的方式,搬迁进城里来居住。”
林沁鼓着眼,忍不住插了句嘴:“怎么可能,要是他们乐意,早就搬进罗加城了。”
林沁不知托娅为何执着于此事;托娅察觉到了她的想法,告知她:“如果我们胡族一辈子都在游居,没有好好安定下来,今日要躲沙尘暴,明日要担心罗刹人南下抢掠,后日附近的草吃完了要迁移,那根本没办法发展壮大。一辈子复一辈子,我胡族之地自然远落后于中原之地。”
“沙尘暴很难躲吗?”林沁手指摸摸下巴上的软肉,困惑不解。
“你居住在罗加城里,外城结实的土墙帮你挡掉了大部分的风沙,四合房中间的庭院可以蓄风沉沙,你躲进西厢房里睡一觉,沙尘暴便过了,你自然会觉得不过如此。毡包的油布虽厚重,却是软的,人们彼此间住的远,毡包稀疏零散,没有形成能够抵御沙尘暴的壁体,你若想真正见识一下草原的沙尘暴,这几日多到高处站着等候,你便会知道。”
托娅手扯着缰绳,带着骏马转了个向:“只是你别给风刮跑,或者被沙闷死了,这样说出去,我觉得丢人。”
林沁顿时不服气的龇牙:“阿娘,你是没见识过我的厉害!”
李榕目视前方,嘴角浅浅勾起。
马向西北驶。
林沁看见了一种崭新的灰。
灰,一般是陈旧的,但那绵长的灰,却给人以坚|挺牢固之感,像是方正的磐石。
马再驶近些,那并非光滑的磐石,上面有许多细细竖竖的深线,托娅说,这次的城墙是用砖石辅以粘土而造,但她没想过,砖石竟是那么小,竟是能堆得那么高,那么长,中间有如毡包般突出的半圆墙。
一道这样的墙,前后错落,绵延无尽,铺满了林沁整个视野。
愈靠近,人愈渺小,逐渐的,林沁手心渗出湿汗,因为这一切太过恢弘。
她咬咬唇,故作镇定。
那时的她,并没有多高的远见,连字都刚识得几个,却已隐隐意识到,这座新城会在不远的将来,彻底改变整个胡族的命运。
跨过拱形圆门后,露出里面正在建造的面貌,四面尚未围合,边角在起高楼。
工人们有胡族面孔,也有中原面孔,见到托娅,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同她行李,有几人围上来,询问她有关建造的事宜,托娅忙碌,顾不上林沁,在众人簇拥之中走远。
林沁也不粘她,找了处地方,拴好马,自己走着看。
她偷偷溜到那面已经建好的城墙下,手压着脑袋往后挪,直到拇指碰到城墙,她站出来,扭头仰看,发现这面城墙至少有五个她高。
她手捏成拳,不轻不重的捶了墙一遭,墙纹丝不动,倒是她指骨通红,痛得直抽气,口中嘀咕:“这墙建这么高做什么?”
“抵御外敌用的。”身后男人徐徐走来,黑靴踩在拔光草的褐土地上,却没粘一丝尘埃。
林沁一愣,回头看他:“李榕,你没跟我娘一块去吗?”
李榕手执于身后,亭亭而立:“你娘让我带你在新城转转。”
林沁挠挠头,盯着他没说话。
李榕浅笑着:“走吗?”
林沁看着他,他笑的时候左脸居然有个酒窝,她吸吸鼻子,慢吞吞的问:“走哪儿?”
李榕带着她由侧边的口径走上砖石堆砌的斜道,这是罗加城所没有的,砖石的斜纹密布,走在上头极其扎实,林沁的视野随着登高而往远处扩大。
天上碧空水洗,有苍劲的秃鹰飞过,前方是连绵无尽的草原,还有一座青山。蓝和绿,天和地,茫茫之中,林沁方觉自己的渺小。
城墙的顶面并不平整,每隔林沁一臂之距,落下一块下凹的方槽,名为垛口,如锯齿,林沁的手撑在豆蔻里坚硬的砖石面上,半截身子前倾在外,风拂过她被烫晒的面颊,她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话来,只在震撼中安静的伫着。
耳旁是李榕的话:“只有站在高处,才能看清这座城。”
李榕指腹擦过垛口:“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林沁轻轻摇头。
“罗刹人进攻时,城墙可以挡掉远程的箭,标枪,士兵就在城墙上,一边躲避,一边通过方槽来反攻,届时敌人难以击中我们,但我们可以伺机击中敌人。”
他掰过她肩,让她看向城墙的另一面。
砂石土堆堆成山丘,有栅栏围出大大小小的地方,建造各种屋宇,从林沁所处之处俯瞰,人渺小如蝼蚁,一串串小黑点在缓慢移动,这座城,好大啊。
林沁指着一处城墙相交间的、比城墙还要高阔壮丽的阁楼问:“这是什么?”
“这是鼓楼,里头放钟鼓,以后就不用看天色回家,每个时辰都会敲钟,所有人都能够知道时间。士兵会在那里值守,一旦城里有盗窃或者异动,就会敲钟提醒城民,如此犯事者就跑不掉。”
林沁的声音被热风吹得有些颤:“在你们中原,每座城都是这样的吗?”
李榕笑而不语。
那一瞬,林沁陷入巨大的惶惶,一切并非没有征兆,托娅总是会跑到大同观摩,会刻苦的读中原人写的书,多次告诫她谦逊做人。
原来,她是一只井底之蛙。
林沁眼尾泛红,乌黑的眼眸有些失神,唇瓣嚅嚅几下:“李榕,那天在东厢房,我不该用高傲的语气说出瞧不起中原的话……”
“对不起。”蚊子般小的声音。
“小家伙,我不是气性小的人。”
一块帕巾递到林沁眼前。
林沁摇头,还保有最后的倔强:“我不用这种东西,我也不掉眼泪。”
久久的,李榕没说话。
林沁恍悟:“我知道了,你想策反我,想让我把其他伙伴都招安进城里来住!”这个男人真是心机!
李榕笑出一口白牙:“阿哥是有一点这样的心思,你在草原里呼朋引伴,大家都跟你亲近,自然更相信你说的话,我想邀请你和我、你娘亲一起,让这块土地上的百姓变得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又想了两个书名:
《将军为我掌中之物》
《拿下我暗恋的那个将军》
选哪个好?
点点你们收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