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霎那间,林沁眼睛明亮,哪里还有方才颓势。
小霸王立马又恢复了勃勃生机,她不想管明日、后日的烦心事,只要今晚有歇脚处,那便又能安心睡一个好觉。
林沁挥鞭策马,熟门熟路的朝乌耳和特奔去。
她还回头朝李榕道:“我们赛马吧,就比谁先抵达塞北军营的栅栏前头。”
余音落在浅草地上时,林沁已然如离弦的箭般冲到茫茫黑夜里。
完全是小孩子心性。
李榕低头捻了下鼻骨,驰骋着骏马追上她。
在漫天繁星之下,两匹骏马一路奔腾起伏。
“驾——”
“驾——”
李榕自幼生活在京城,所见女子皆为大家闺秀,林沁这样自在无拘的女孩,他的确未曾见过。
林沁其实还小,个头都未抵他肩膀,但她所展现出的骑术和那股劲儿已经远胜那些京城的纨绔子弟。
不过既是比赛,李榕不打算让。
干脆利落的赢了。
抵达塞北军营,李榕把他的毡包让给她住。
林沁气鼓鼓的坐在地毡上,她的骑术一直是草原孩子中最好的,不然也不会把一众孩子都收服;她输的很不服气,叫嚣着要再比一场。
李榕让她站起来一下;林沁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干嘛?”
李榕道:“给你铺新垫子,这地毡我躺过了,再给你用不好。”
林沁挠挠头,退至一旁:“你们中原人瞎讲究,不都是躺着睡觉么,躺哪块地毡不是躺?”
李榕对此不置可否,垫子摆好,别在腰间的红脸鬼面具在动作间跌下,落在林沁毡靴边。
她垂眸,红脸鬼正龇牙咧嘴的怒视着她,林沁蹲下,好奇的举起那面具,它还略微有分量,是木头削成的:“阿哥,你为何戴鬼面具?”
李榕去木柜取一块新的草枕,宽阔的背脊落在林沁余光里:“想知道?”
“嗯。”
李榕给她把地铺收拾出来,屈起劲腿,倚在木柜的彩漆处:“我回答你之后,作为交换,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林沁戴着那个鬼面具,歪脑袋看他:“成。”
李榕道:“因为我这样的长相,在军中是个负担;若是出战,更容易败士气。”
林沁怔了一瞬,眼眸中,李榕墨发简单束冠,唇红齿白,瞳孔若琉璃,肌肤如凝脂,她渐渐的屏了息,直到感受到脸颊的红热,她才挪开目光,所幸这一切都隐匿在丑陋的鬼面具中,他看不到。
他的确与那些粗旷威武的将军相距甚远,可她知道,他很强,绝不逊于他人,毕竟他可是赛马能赢过她的人。
林沁徐徐把鬼面具挪开,交还至李榕手中,慢吞吞的说:“你真的生的好美啊。”
“随我母亲。”
李榕手中把玩着那张鬼面具,不咸不淡的答。
毡包里静谧一瞬,再度响起他好听如胡乐的声音:“小家伙,到你了。”
他平和的问:“跟家里闹什么矛盾了?”
一时间,有许多的话堵在林沁喉头。
李榕不着急,慢慢的等她开口。
半晌,林沁瘪着两瓣唇道:“我娘她老是不在家,也不怎么跟我玩,我就想让她多跟我讲讲话......可是她,什么都不会说,就只会逼我去上学,我就很不高兴......”
李榕点点下颌,没再多问,他由袖中取出一个两指宽的小方盒,放在矮桌上,隔空点了点林沁的脸:“你的脸颊很红,哥哥给你把青草膏放在这儿了,用不用随你。你早点歇息。”
谁要你的青草膏啊,都说了是高原红......
林沁看着李榕撩开帘子离去,帘子很快落下,把视线遮挡的严丝缝合,只留里面一片昏黄的光影。
她想,李榕应当不会折返回来,便偷偷拿起小方盒,放在手心掂掂,轻的宛如天上的云朵,她小心的拨开盖子,里面的膏体晶莹剔透,用指腹蘸取一勺,往脸颊一抹,冰沁沁的,还挺舒服,原来这就是青草膏。
林沁褪去毡靴,吹熄了盏灯,仰倒进李榕铺好的地铺里,鼻尖嗅到草枕里淡淡的清冽味道,看着天窗上细细碎碎的星子,她有点想家了。
她发现,就算她一直离家不归,也能找到她在罗加城大南街上的四合房,因为他们家是定居;但是游居的话,就极有可能因为一次迁居而丢失一个人的下落,就像他们直到吉日格拉出生都为找到安代奶奶一样,若没有士兵找来其它能接生的产婆,林沁不敢想阿娜日还要遭受多少撕心裂肺的痛苦。
人的心真是奇怪又善变,明明她以前一直心心念念要住毡包,最是讨厌住罗加城里,经历了这事后倒是开始念着住城里的好来了。
朦胧间,林沁脑海中浮现出吉日格拉浑身通红、嚎啕大哭的模样,与之相应的,是阿娜日生产之后浑身淌水的疲惫,如果婴儿的新生都源于母亲的痛,那她欠托娅一份情。
她要不,就原谅托娅吧……
……
毡包外,李榕检查一遍士兵的执勤情况,确定没有纰漏后,他想了想,还是踱着步子,行至阿尔斯楞的毡包外。
“阿尔斯楞,你可睡了?”
毡包里传来粗糙的回应,阿尔斯楞很快光着膀子出来:“北边罗刹国有动静了?”
李榕摇头,同他说了林沁的事。
起先,阿尔斯楞的眉头深深皱起,慢慢,又展开,眼神流露出迷惘、无奈、亏欠的情绪,他低头按了下鬓角,长叹口气。
他们家啊,今夜估计是除了林沁外都睡不安稳了。
“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没有。我得回罗加城一趟,我父母应该找人都找疯了。”
林沁一觉到天明,期间被一堆汉子晨起操练的口号喊起来过一回,坐起来,忘了眼天窗落下的晨光,又倒回去,赖了一阵,她穿好衣裳,撩开帘头,砂石过道上空荡荡的,士兵们都已经去执行巡逻任务了,唯有风拂过她红裳的衣摆。
她想了想,还是把青草膏揣上,骑马回了罗加城。
落魄的黄土城墙像是垂暮的老人,拄着拐杖,沉默而坚持的等待他的城民归家。
林沁驶过城门,穿过熟悉而荒凉的小南街和大南街,抵至自家门前。
日上三竿,这个时间,家里应当没有人吧。
林沁鼓起勇气推开木门,阳光洒满庭院的每一隅,还有坐在抄手游廊下的家人们。
光点随风翻滚,调皮的在托娅脚边打转。乌日更达来和本该在塞北军营里的阿尔斯楞也在,他们眼下有一层浅浅的却令人难以忽视的青灰,是许久没歇息了。
目光相对,林沁眼眶莫名刺烫,她低头躲开托娅的视线,去拴骏马,心中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
“回来了?”托娅道。
“嗯。”林沁应了一声。
“早饭摆在石桌上,没吃的话就去吃。”托娅起身,“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我们该忙活的也都要出去忙活了。”
没有一句苛责,甚至连讲话的语气都是罕有的温柔。与预想的情况截然相反。
林沁觉得不可思议,短暂发懵后,她摸摸自己鬓角的细发,如实坦白道:“阿娘,我把森头弄丢了。”
“再买就是。”托娅给骏马梳理鬃毛,神色和语气皆是平常,“你实在不想去上学,那就不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勉强,夜里记得回家就行。”
托娅很快就离开了,她要去东北面的新城城址进行勘测。
林沁全程目送。
对于这日的托娅,林沁始终有种不真切感,她拧着脸颊的软肉,揪了又揪,察觉又辣又疼,她挖了些许青草膏敷上去,冰凉润泽。林沁确定,自己不是做梦。
她自由了,之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林沁并未感到轻松愉悦,相反,她陷入了巨大的空洞之中。
无所事事的日子格外漫长,林沁骑着马游走过草原,赛了一场又一场的马,有时会站在绿山丘上,看连绵无尽的碧空和遥远的天边,低矮处,雪白的羊群在吃草,悠闲的散步,偶尔有几个胡族人会从绿山丘下驶过,她会与他们打声招呼,她去看望过一趟吉日格拉,小公主褪去满身通红,白白软软的,是整个家族的掌上明珠,多兰因为要照顾妹妹,出来玩的也少了。
林沁嘴里叼着一根草,乘日落归家,夜里躺在炕上,脸有点红,近段时间,她总是想到那个男人,他隽美的脸、俊廷的身子、和煦的声音、那张鬼面具、和那个已经被挖空的青草膏,留下的小方盒被林沁摆在草枕边。
她翻身,跪坐起来,手里捧着那个小方盒,赤足跑到庭院,借月色打量盖子上的木雕花纹。
某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完了。
她意识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向来直爽的她,有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林沁回到炕边坐着,脚丫轻搭在冰凉的地上,回想着他的名字。
她记得他叫李榕,可不知是哪个李,哪个榕。
她头一回,对学写字有了迫切的心情。
夜里吃饭时,林沁拐着弯打探阿尔斯楞一般是隔多久才会从塞北军营出来,回一趟家。
阿尔斯楞是她身边,唯一与李榕有接触的人。
乌日更达来道:“短则半月一回,长则一月一回。倒是难得见你想他回家。”
林沁耳朵如红日,她低头,心虚的喝着羊奶不答话。
她回到西厢房,掰着手指算日子,到了盛夏的某一日,一个月到了,她早早的就坐在家门口石阶上,等阿尔斯楞带着李榕回来。
林沁等到天黑,大南街外连只鬼都没有。她在心里偷偷天抱怨乌日更达来骗人。
乌日更达来早就回来去小厨室烧菜了。
林沁嘴巴一点点瘪起来,城门那边忽然传来动静,她立马拍拍屁股站起来,仰头去瞧。
夜雾里,骏马马鞍边别着一盏晃动的灯,映出来人纤丽的身段。
林沁认了出来,是托娅。
虽然不是阿尔斯楞。
可是托娅回来,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呀。
“阿娘。”林沁半倚在木门边唤她。
托娅下马,点点下巴,由布袋里抽出一顶崭新的森头,塞到她怀里,说:“去大同时买的。”
林沁跟在她身边,高兴的把森头戴上,过会儿,奇怪道:“中原人那里怎么会卖我们胡族的森头呢?”
托娅勺水,用湿布巾洗去脸上的风尘:“中原人要做我们胡族人的生意,我们这边自己不卖,生意就会被人家抢过去。”
林沁一时没太明白托娅的意思,那边乌日更达来端着晚饭出来了,一家三口吃饭,林沁也就没再多问。
她飞快的咽掉一张馕,咳嗽两声,手心往膝头抹抹干净,站了起来,她有事宣布:“阿娘,阿爸,我想了想,还是去读书吧。”
“这回我不会再欺负欧阳无忌了,我就去学学怎么写字。”林沁挠头,莫名的,脸也全红了。“当然了,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不一定能学多少,你们别对我抱太大的指望。”
林沁在托娅微错而惊喜的目光里,捧着她的羊奶躲回了西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