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罗加城上空,斗转星移,夜逐渐褪色。
连绵无尽的草原迎来白昼的晨光,随风吹往罗加城内,驱赶走土墙里和街道上残余的黑暗。
阳光钻进西厢房,落在林沁翘而浓的睫毛上,她揉了揉眼,不情不愿的坐起来。
穿好毡靴,走出西厢房,林沁喊了一圈,没人理她。
家里已经空了,所有人都不在。
庭院的石桌上摆着一碟昨日吃剩的羊肉,和一满碗羊奶,乌日更达来给她留了早饭。
边上压着一张纸,纸面的墨迹不知写了些什么。
这张纸只能是家中唯一识字的托娅写的。
林沁想起托娅昨日当着外人面对自己的教训,想那纸面上也不是什么好话,她才不屑看明白呢。
她用完早饭,打理了一下骏马的马鬃,牵着它走出四合房,阳光顿时洒满了她全身,森头的红玛瑙和绿松石熠熠发亮。
欧阳无忌住在小西街,去上学要先往北边走,到路口再往西拐,出城找朋友玩则要往南走。
林沁毫不犹豫的翻身上马,马蹄踏过无人的街道,一路驶出城门,留下滚滚翻腾的烟尘。
全家人都逼她上学,她偏偏就不去。
死、都、不、去。
林沁一路寻到多兰家的毡包群,她家人多,每回迁移都浩浩荡荡,靛蓝的包顶屹立于苍蓝的天色下,好看极了,木栏里还隔开围着许多的羊和马,有一块拔了草的空地上燃烧着昼夜不眠的火堆,用做火种,以供平日所需。
她勒停马匹,高声喊道:“多兰,我来找你玩了!”
多兰撩开毡包的油布帘子,披头散发的探出个脑袋说:“你先进来陪我梳头发,我打理好了就跟你走。”
“我这就来。”林沁应下,钻进毡包时,阿娜日挺着大肚子,坐在地毡上帮多兰编藏辫,神情温柔。
林沁盘腿坐下,盯着阿娜日鼓起的红袍,怕冲撞了阿娜日,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放得很轻:“阿姐,你肚子里是藏着宝宝吗?”
“是呀。”阿娜日柔声细语的答。
“那她怎么不出来,要躲到你肚子里?”
阿娜日笑起来脸颊有两颗凹下去的酒窝:“如今我只怀胎六月,宝宝还没那么快能出来呢。我同接生的安代奶奶约定了,等槐月她就过来我家住着,一直呆到我临盆为止。”
林沁鼓着眼睛,她还是个孩子,对怀胎临盆一事知之甚少,安静片刻,忽然问她:“阿姐,你期待宝宝出生吗?”
阿娜日说:“天底下没哪个母亲不盼着自己孩子平安出生。”她给多兰的发尾绑好布巾,扭头由一旁彩漆木柜中抽出整层抽屉,里面塞满了小孩的衣帽鞋袜,红的蓝的都有,全是她亲手织绣的。
林沁拿着一双小袜摊在手中,还没有她半个手掌大,真的好小。她低头看了一会儿,喃喃的:“那你以后……会陪伴你的孩子长大吗?”
她似乎又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但阿娜日对她充满耐心。
“那是当然,她是我的孩子。”
不知是不是阿娜日准备为人母了,林沁总感觉她身上熠熠着一种柔光。是她未曾在托娅身上看到过的。
想到这,林沁陷进一股委屈的情愫中。
多兰已经戴好森头,彩色的晶石垂在耳边晃晃,不知何时行至毡包门前:“林沁,你发什么愣,赶紧走了。”
“来了。”
她们骑上马去找孛日帖赤那,还有其他玩伴,草原辽阔无垠,却也很亲切,孩子们相聚在一起就不会寂寞,躺在马背上兜兜转转,春风拂过汗湿的背裳,阳光洒在面上,脸颊被晒得通红。
林沁几人前后将骏马驶到绿山丘上,着看着眼前沉沦的红日,平复着胸脯的喘息,心绪却慢慢惆怅起来。
霞光漫漫,夜即将到来,众人归散离家,林沁未有挪动,她身旁的骏马弯腰吃着草;多兰走在最后:“林沁,你还不回么?”
林沁捡了根草叼嘴里,含糊的说:“多兰,我今夜要不去你家过夜吧?”
多兰啊了一声,问她:“你怎么了啊?”
还能怎么,还不是怕回家后被乌日更达来和托娅盘问有没有去上学一事。
林沁懊恼的把森头取落,翻身上马:“你不同意就算了,我随便找一棵树,在树下过夜就好了。”
“别啊。”多兰忙拦住林沁,草原天黑以后不乏狼群猎犬等凶兽出没,她再莽,也不过还是个孩子,留在外头太过危险。
被多兰带回家这一路,林沁走得变变扭扭。
有几个时刻,林沁也良心不安,觉得自己这样做会让乌日更达来和托娅更着急上火,可她心中又怪托娅昨日教训她,偏偏就要忤逆她,去触她眉头。
纠来想去,心里也没个确切答案。
人和马却已经到了多兰家的毡包外头。
反正木已成舟,林沁咬咬牙,索性就把此事抛之脑后。
毡包顶端的那抹湛蓝消失在低垂的夜色里,及她腰高处,勾勒着一圈旱金莲,静静地在夜里展开,草原胡族行事不羁,多兰只提了一句林沁过来同她住,家里也没人多问。
火堆熊熊燃烧着,以示此地有人聚集,震慑驱赶凶兽,也在冰凉的夜晚给予人们暖意。
原本晚饭是寻常的馕和羊奶,多兰奶奶好客,想去拉头羊宰了请林沁吃,连忙被林沁拦下。
“借宿本就已经劳烦奶奶,若又吃了你家一头羊,我以后可不好意思再来找多兰了。”
几番推拒,多兰奶奶才作罢。
火光映照着众人的脸,林沁慢吞吞的咽着馕,安静的听他们热烈的商讨着阿娜日腹中孩子的名字。
他们说了许多富有美好寓意的名字,相互间吵的不可开交,最终还是交由阿娜日来敲定。
林沁抬头间,见阿娜日坐在一颗石头上,脑袋略低,下巴与脖颈间有一层幸福的软肉,手中缝绣着婴孩的小衣,嘴角挂有和煦的笑;她的丈夫与这片草原上所有年轻力壮的男人一样,去了塞北军营从军,肩负起守卫家园的重任。
可她还有其他家人的陪伴,所以一点也不孤独。
真好啊。
林沁内心羡慕不已,眼眶发酸,只好双手朝后一撑,假装抬头看星子。
天上繁星点点,如银粒撒在黑画布上,草原寂寥,她的掌心细细密密的压在粗粝的砂石上,磨得生疼。
耳畔里,阿娜日说:“无论男女,都叫吉日格拉吧。”
吉日格拉,意为一世幸福。
林沁想,诞生在他们家的小孩,一定会幸福的。
不久后,阿娜日起了困意,众人散伙。
多兰也拉着林沁去歇息。
毡包里,林沁手枕在脑后,挨着多兰躺在地毡上,一点困意也没有。
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她不见了……
阿尔斯楞肯定回塞北军营了,他不会知道。
乌日更达来肯定是去打猎了,说不定深夜才归家,把猎物往小厨室里一摆,就回北房呼呼大睡了。
至于托娅……她昨夜说拟好了新城城址,今日应该忙于建城的事宜没时间回家吧……
林沁猛地坐了起来,敢情她夜不归宿,还真没人在乎了?
她看了眼开在毡包顶的天窗,月光恰好落在她眼睛泛起的水光上。
怕吵醒多兰,林沁蹑手蹑脚的起来,往毡包外走,准备独自消化自己的窘态。
沉重的门帘撩起半截,她钻出半截身子,风拂过她脸颊。
毗邻的毡包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传出,多兰奶奶披散着银发跑出,神情慌张,与林沁撞了个满怀。
林沁忙扶住她,问:“多兰奶奶,你怎么了?”
多兰奶奶:“阿娜日刚刚睡下肚子就发疼了,我起来点灯一看,她的羊水已经破了,吉日格拉要提前出生了,我得去找安代来帮我们接生……”
林沁一听,心中也紧张起来:“安代奶奶如今所居何处?”
胡族惯来游居,他们饲养牛羊和马匹,每回把驻扎地的青草啃的差不多了,便会把毡包打包好,另择一处丰腴地安歇,有时去年还离得很近的两家人在各自迁移后就再见不到对方家人了。
多兰奶奶摇了摇头,声音止不住的颤:“我得快一点了,就算不知道也得去找……”
她绕开林沁,直径往栓马处去。
外头是身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多兰奶奶利落的翻身上马,皮鞭一甩,就驶向了草原深处。
林沁咬了咬牙,转身去看阿娜日。
毡包里,盏灯挂壁,阿娜日侧蜷着,手按着肚子,疼得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地毡上落,与此同时,浓而厚的鲜血泊泊从她下身涌出,林沁鼻尖满是腥气。
阿娜日痛苦的吟了一声,手指深深的抠紧血染模糊的地毡里。
怪不得多兰奶奶火急火燎的去找安代奶奶接生。
林沁从未见过如此情状,只是知道阿娜日很痛苦,她想帮帮她。
林沁小心蹲在阿娜日跟前,用袖子擦过她的汗水,安抚她道:“多兰奶奶已经去找安代奶奶了,我想她很快便会回来的。”
阿娜日艰难地摇了摇头,泪珠由眼尾滑落,说话已经没有什么力气。
林沁顿时觉得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她捏了下阿娜日手心,竭力维持着镇定说:“你一定会没事的,我去找人帮你。”
一离开阿娜日所处的毡包,林沁就挨个把毡包里的男男女女的喊了起来,道明情况。
大伙都很紧张,留了多兰妈妈看守阿娜日,所有人都骑马踏上了找寻安代的路。
林沁神色绷紧,在黑暗中认准了一个方向,边喊边跑马。
“安代奶奶——”
呼啸的风把她的呼喊携卷着往外送,可是草原寂寥,耳边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安代奶奶——”
林沁急得淌出一身热汗,森头也不知丢哪儿去了,墨发四散,衣襟起伏着,忽然就捕捉到移动的光点。
细听,是马蹄踏过浅草的沙沙响。
定是有人在驶马。
林沁眼睛亮了一瞬,若那人是住在附近的胡族人,他定知道此处是否有安代奶奶的毡包。
如此一想,林沁挥鞭,策马上前。
“喂——”
骏马疾驰,林沁单手持缰绳,另一手挥臂摆动,黑暗里,视线并不清明,只是愈发靠近时,林沁才发觉那并非一人,而是细细密密的一串人。
他们听到了她的呼喊,就在原处没有动,有意等她。
为首者举着火把,映亮面容,林沁定睛一看,差点没吓得从骏马上掉下来。
他的脸上戴着一张丑陋红脸鬼面具,獠牙狰狞,颧骨隆起,顶端带有尖利的银角;方才眼神一晃,竟是险些以为他是夜里觊觎人间的恶鬼。
林沁暗暗抽了口气,吁停骏马,掌心的汗往鬃毛上一擦,出言责怪他,“你为何要装神弄鬼?”
她探眼往后一扫,一队人马皆身着黑色束衣。
他们是塞北军营的士兵。
为首者抬手取落鬼面具,往腰间一别,露出他隽美的容颜,在火光的映衬下,唇红齿白,眼尾精致如燕子的尾巴。
竟然是李榕。
李榕道:“我的军队在夜巡,保护草原安危。”他顿顿,问她,“你怎么在这,还没回家吗?”
还回什么家啊!
林沁抓狂的揉下头发,把阿娜日突然要提前生产的事告知李榕:“情况万分紧急,我得尽快找到安代奶奶帮忙接生。”
李榕手中火把被风吹的晃了一下,几乎要吹到林沁煞白的脸色上。
林沁听见他说:
“你别着急,哥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