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我同意解印。”
银发未束,流泻垂地,上古剑灵赤脚而立,褒衣博带,仿若壁画上飘飘欲仙的上古神人走落凡世,清淡五官蒙了一层薄薄雾气,唯有眉心的剑痕殷红如血。
他笑意未褪,目光径直落在江穆身上,语声温和,出人意料地坚决果断。
“但你需立即兑现刚才的诺言,立下心魔誓,而且——在我出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帮我完成一件事情。”
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暗自端详着此刻露出真身的银泓剑灵,叶凝心绪纠结,潜意识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剑灵……与先前和他们对话的那道声音有着微妙的不符合。这种脱节感,无关外表,而是他的神态、语气、说话的方式……似乎瞬间成熟了不少。
与先前单纯温软的“乖宝宝”不可同日而语。
叶凝心下一沉。这名剑灵不仅就江穆的话就坡下驴,还会因势利导,得寸进尺地提出新要求。难道其之前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或者,还是对江穆的考验?考验他的决心是否坚定?
主导权骤然易手,江穆从容如旧,回答不见犹豫,“只要前辈需要我做的那件事不违道义,无害他人,在下自当尽力。”
“自然不会。既然这样,你现在就立心魔誓罢。”
“等等——”
举起右手的江穆顿住,与不明所以的剑灵一同望过来。
那声突兀的喊声犹在四下回荡,叶凝袖下的指尖深陷掌心。“银泓前辈,只凭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完成所有事情,晚辈也愿许下心魔誓,助前辈一臂之力!”
她近前一大步,斩钉截铁道。
不说江穆神情,剑灵的脸上明显出现玩味。好像才发现她的存在,剑灵极富穿透力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意味深长,温言劝告。
“抱歉了,我需要他做的事,必须是剑道天赋出类拔萃的人才能办到,你的条件……并不符合。”
剑道朽才,何堪成事。
人家的意思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叶凝非但没退缩,甚至还能笑了笑,“若不试试,怎知不行?前辈,世事无绝对,晚辈最擅长的,恰好便是制造‘例外’。”
只是,剑灵的执着不下于她。
“不,你不行的。”他摇摇头,语声更加温和,“你的修道天资不下于这位道友,但你于剑道上的天分,比之最初级的剑道弟子亦不如。”
“所以,实在抱歉,那件事于我非常重要,我不可能将它交给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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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江穆那样,稍微识宝的人一见便忍不住惊呼“天纵之才”的剑道种子;自然也就会有她这种,无论如何努力,在剑道上依然一窍不通让人只能掩面叹息的剑道朽才。
被人毫不留情地点出这个事实,叶凝既无羞愧也无低落——剑道不通又如何,世间道途何止千万,论起甩鞭子江穆也未必及得上她。比谁都清楚自身在此道上的天然缺陷,叶凝早就过了会为此纠结气愤的阶段。
只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这撞了南墙,为何回头回得还是心不甘情不愿?
不得不退避一旁,叶凝沉默旁观,望着那人竖起右手,一字一句,郑重起誓。三遍过后,心魔誓成立的那瞬,她的心脏处仿佛同时感受到那股天地之力的悸然。
誓约既成,再无反悔余地。
石柱里半透明的银发剑灵垂着眸子,忽而模糊笑笑,长长一叹。
“南离剑派的江穆是么?果真是人才辈出,便是我们那时,拥有你这般天赋与心性的修士亦是少见。”
江穆起誓的时候自然提及了自己的姓名来历。面对上古剑灵的赞叹,他风淡风轻地带过。
“前辈过誉了。解除封印需要什么条件,前辈尽管直言。”
解除至少是大乘真君设下了数万年的仙剑封印?如此光想想便令人心生绝望的难事,倒让他说得犹如打坐练剑一般轻易。
叶凝冷笑,非要定下这么一个誓约,就是你江穆从不夸下海口,眼下倒看你怎么收场!为了柄断剑就把自己搭在这么个破地方,哪怕侥幸做成还没半分好处,天才做久了倒比蠢材还来得固执!
她在心底风度全无地恨骂,不知道这会自己的表情比江穆平时还冷凝。
只不过,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叶凝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江穆不是她,更不像她一样处处倒霉。
——就在江穆询问如何解印之后,叹息中的剑灵情绪不明,轻轻一笑。
“什么条件都不用。你们站远点,我现在……便解除封印,从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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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穆叶凝退至最远处的角落,灵力罩、防御法宝一件不落抵挡在前,屏气凝神,注目前方,等待万年封印的破除。
水声滴答从未有过的分明。洞窟中央,那根最大的钟乳石柱中,隔着玉壁,银发剑灵散去表情的容颜有种模糊的茫然。
眉心剑痕如受冲击地若隐若现。剑灵缓缓抬头,望向洞顶。静立数万年的银泓剑微不可见地震颤,嗡嗡剑鸣似山雨欲来。
当剑光如银月升起,浩浩荡荡淹没一切。已有裂纹的万年钟乳石发出咔嚓裂响,同白色石壁大块跌落,脚底石面波动开裂,历经折腾的洞窟不堪压力,发出即将崩塌的轰隆巨响。
叶凝江穆竭尽全力地抵抗仙剑威势。
威压源头,剑灵双臂舒展,源源不断的银色光芒自身体各处流涌而出。断剑所在,无数裂痕自坚固的玉质柱体蔓延扩大,“咔嚓”裂响危险四起。
冲破封印的前瞬,闭目的剑灵耳畔似又响起了那句话。
那是灵识最深处,压抑十多万年,被江穆的一句“解印”翻搅出的低语。字字清晰,虚弱柔软得像是一道微风。
是‘她’的声音。无数次向他诉说孤单,向他祈求回应的她,最后只给他留下句带着轻笑的低语。
‘银泓,你要自由,我便给你自由’……
石柱破碎,洞窟坍塌。数万年的禁锢消失,银发剑灵如他的主人所料,彻底摆脱她,凝结灵魄,终得真正的自由。
剑光倏灭,尘埃落地。
角落处,江穆叶凝收回法宝,气息急促,皆是难得一见的凌乱狼狈。眼前尽是残壁断石,初见的纯白仙境毁于一旦,二人不及惋惜,腾空寻向剑灵的位置。
幸好石窟中央尚存一片空地。
那柄浑若天成的银色仙剑沾染尘灰,无声无息地躺在破碎石块中。上古剑灵安静地坐于旁侧,抱拢双膝,银发如水流泻,遮挡了神色。
剑灵微微一动,侧脸转向他们。
“……我出来了。”他喃喃。
二人面面相觑,静默无语。
实是剑灵此时的气息毫无欢喜。他明明笑着,银色的眼睛里却像是流着眼泪——为何呢?被困数万年,终得自由难道不是好事吗?
如今,他又是在为何人悲伤,为何人落泪?
一柄断裂的仙剑,亦有他自己的故事。叶凝江穆无意深究,任其慢慢平复,单手撑地,踉跄地站起。
剑灵随意拎起了自己的本体,脱离石柱的身体凝实清晰,一眼瞧去与常人无异。只有额心的殷红的剑痕消失无踪,剑灵仿若未觉,语速略快。
“那件事我想尽快完成,走吧,我们这就去——”
不想江穆一反此前的配合,站立不动,忽然打断他。
“前辈,稍等片刻——你可还记得之前的承诺?若舞剑得到你的认可,你便会满足对方一个愿望。”
他声音略重,右手握着青锋剑,目光深沉晦暗。这是他极为在意某物时才会有的表现。
剑灵与叶凝都怔了下。
继而恍然大悟。前者眉目忽冷,威压陡重;后者神色莫名,望着他一瞬不瞬。
“对,我是许过这样的承诺。”剑灵转身,银色眼眸紧紧盯着他,“而且没有定下任何限制。你想用这个愿望毁约?还是借此逼迫我认主?”
仙剑在前,哪怕剑身残裂,对于一名剑修来说仍是无与伦比的诱惑。仙剑认主,这是足以令天下的绝大部分修士都为之疯狂的愿望。
江穆是早已料到如今局面,方才断然许下誓约,隐忍到此刻才揭开后手,一举达成“寻仙剑”的目的吗?
剑灵与叶凝都凝神等着他的回答。
而等来的只是一句简短的,“不是这些。”
叶凝没发现自己轻轻松了口气。她掩饰地挪移视线,等了半晌,仍未听到某人的下文。不免疑惑抬眸,正好对上两双颜色迥然的眼睛——
一双瞳孔清透银白,茫然里透着和她相似的疑惑;另一双浓黑如墨,幽静静不晓得装着什么。
剑灵与江穆尽皆望着她,维持怪异的沉默。保持这姿势一会,叶凝蓦的反应过来,自己这个外人呆在这,碍着人家议事了。
登时,嘲讽与好笑一同涌上。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识海里的力量早在二者定下誓约的那刻便悄然退隐,那时她以为是自己胜券在握,如今来看却是此局无望,那股力量才懒得再费力气鞭策她。
输了就是输了。寻仙剑这回她也算倾尽全力,叶凝没哪里不甘心的,无所谓地转身,随意丢下。
“江穆,欠你这回我以后会还给你。这局既了,下局各施手段吧。”
她调头离开。然则话音未落,微凉寒风轻柔地拂过她后颈,带起轻微的刺麻。
叶凝将将握起拳头,整个人已脱力地往后软倒。眼角阖下前玄衣一闪而过,最后的念头沉没意识:
江穆,他究竟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