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两条粗细不一的枯沙蚓尸体横斜沙丘,乌黑巨大的身躯被渐大的风沙缓慢掩盖。残阳如血,金黄色沙丘起伏连绵,与火烧般的天空连成一片,夕阳下的枯海漠瑰丽得无以言喻。
上官祁望着这壮美景象便移不开眼,痴痴凝望直至余晖完全消失,饱含遗憾地长叹口气。
旁边沙地犹沾染着那种极富腐蚀性的墨黑毒液,赏完景的他转回身,摸鼻苦笑。
“枯沙蚓惯来独来独往,领域意识极强,没想到会在这里同时遇见两只,瞧体型还是一雄一雌……是我疏忽了,刚才实在谢谢寒玉道友,不然我这个元婴修士真要阴沟里翻船了。”
解决了藏在沙丘下的枯沙蚓,却没想到旁侧还隐匿着另一只雌性枯沙蚓,趁人松懈突然喷出毒液,若不是叶凝及时提醒,正对攻击方向的上官祁免不了要挂点彩了。这样一来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上官祁墨发拂肩,松垮的衣襟露出半幅精壮胸膛,毫无前辈架子地向她坦承不足,习惯性的专注目光、磁性嗓音无处不显露着成熟男子的魅力。
任是无情也动人。这是个单单站在那里便能引得无数女子飞蛾扑火的危险男人,哪怕这灼目光焰并非他的本意。
叶凝大概是世上少数几个对他任何样子都能视而不见的女修了。她扶着幕离,声若游丝带着怪异沙哑,“举手之劳,前辈不用言谢。我嗓音有碍,恕不多言了。”
那一嗓子喊得她不好再装沉默,只有以这样蒙混过去了。其实过了几百年,上官祁不见得真的记得她,就是觉得熟悉,凭此人性格也绝不会强迫她摘下幕离或表明真实身份,她是否出声其实影响并不大。
果然,闻声上官祁只是面露惋惜,“那真是可惜了,哪有我帮得上的么?”
叶凝:“不必。过段时间自会好转。”
上官祁便安心地替她笑笑,“这样就好,若有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告诉我,影影也交代了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你们的。”
“对了,我还有一疑问,寒玉道友莫觉冒犯,”他问,“——你可是单火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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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问题来得突然而直接,与他惯常的体贴大相径庭。
问出此句的上官祁神色与平时的确不同。俊朗温和的眉目沉敛下来,眸色转深地注视她,元婴修士的威压不觉从过分的随和后泄露一丝,引得稍远处的江穆登时侧目。
……当年叶凝与这上官祁的纠葛,他实际是知晓一二的。
约摸四百年前。有段日子,修真界几乎到处能听到璇玑派与鸳鸯会即将“联姻”的流言。连他府前的守门小童子都不时长吁短叹,忧心门派地位会因此受威胁,有次就叫他撞见。
偷懒被抓,刚还愁眉苦脸装小大人的守门童子蹭地从门槛上抬起屁.股,看天看地小脸涨红。这精怪小鬼羞惭没多久,心知他为人虽寡言少语对后辈却从无苛刻,佯作没事,还胆大地朝他嘿嘿问好。
结果江穆确实未处罚他,而是一掌落在他肩上。但见掌下的单薄小身板下意识扎稳下盘,晃悠再三险险保住平衡。
“基本功练得还可以,但这不意味着就能疏忽职守。若有下次,自觉去训.诫处领罚。”他的语气并不严厉,残留闭关之后的淡淡冷倦,胆大的小童子却再没了调皮的心思,埋头低低应是。
事到此处,江穆本应抬脚离开了。一脚迈出门槛,他忽而又停,转向小童子。
“——即将联姻的,是两派何人。”
“听他们说是璇玑派的璇初真人与鸳鸯会七公子,”小童子没藏住满脸惊讶,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倒出自己知道的那点东西。
“前、前阵子那个七公子追求第一美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下山回来的师兄们都在说这事……然后这两天就传出联姻的消息了,估计是两人情投意合才定下得这么快。容逝师叔,你说这会影响到咱们南离剑派么?”
小童子忧心忡忡,谁让他们这峰的人都知道江风师祖与璇玑掌门着实不太对付呢?江穆见状不免好笑,拍了拍他头,“好好修炼,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担心。”
……
守门的童子,练武场的同门,连同路上飘来的闲言碎语一时间似乎都在谈论“两派联姻”的热门事件。大环境若此,江穆再是孤僻也难免被动地闻知两人的种种纠葛。
说不上触动与否,与己无关的事江穆从不放在心上。硬要说有,恐怕便是闻见小童子的那句“情投意合”时心头飞快掠过了一抹讽意。
他甚至没有就此事正经思量过,莫名便认定叶凝绝不是传言中的“被追求打动同意联姻”。在这种进阶的关键时刻,分神情爱自断道途?叶凝不可能傻到这份上。
所以,那些所谓的纠葛内情定然与外界猜测的不同。这就是江穆那时潜意识的想法,尽管他自己毫无察觉。
此后不久,到他耳里的传言亦是风云突变——“即将联姻”的两人约战云峰,大战一天一夜终成平手,那位上官公子当着所有观战者发下从此再不擅进璇玑一步的心魔誓。由此,这段修真界难得的桃色艳闻方才纷纭落幕……
这些就是江穆知晓的全部了。
联姻传言的后续发展证明他所猜没错,叶凝与上官祁并非“情投意合”,但既有那么一段往事,关系匪浅总是说得上的。
所以,叶凝在与上官祁重逢后明显表现出不想暴露身份,江穆问也不问顺势为她遮掩;如今她出声帮了上官祁,两人要谈话江穆便也自觉站远,为二人留出空间。
江穆为人孤高,却并非不识情理、不通俗务之人。无论是幻境内温雅和熙的大家公子,抑或幻境外冷情冷性的剑道天才,他恪守自己制定的准则,从不勉强别人也绝不愿被人勉强,更不轻易打破底线与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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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妹身有不适,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前辈见谅。”
觉察那丝威压的刹那,江穆两步越过隔开的距离,挡在微有无措的叶凝之前,一言揽过了压力。
他举止间的回护之意已浓烈到叶凝无法再以借口忽略。这瞬间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暂且沉默地退到他背后,任他应付过起了疑心的上官祁。
上官祁看着他们默契动作,淡淡挑眉,“寒玉道友并无不妥,是我见她的烈火箭施术迅速而且属性纯阳,因此猜测她是单火灵根。不知我可否猜对?”
“前辈猜对了,但只猜对一半。”两人同样的颀长高大,江穆比起上官祁还略显清瘦,气息沉冽丝毫不落下风,“舍妹除了火灵根,另有上品风系灵根。前辈需要检查下吗。”
风系……上官祁心底低喃,忍住望向他身后之人的冲动,吐出口长气,单手捋起额前乱发,“不至如此。是我唐突了,实在抱歉,两位千万不要介意。”
他陡然转身,右手同时触上怀里女掌柜临走时塞给他的荷包,指尖没进绵密的柔软,上官祁的心仿若也瞬间软化,蒸融成一片浓稠的爱意。
惯常的微笑不觉回到他嘴角,上官祁扬声挥手,“作为歉礼,这两只枯沙蚓的脑髓便都归两位道友了,我保证不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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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叶凝江穆还是没躲过“品尝奇珍”的机会。
银河璀璨的夜空下,有位元婴修士在迅猛的罡风没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上官祁还应景的点燃一堆篝火。
刚刚掏出的“奇珍”热气腾腾晶莹若雪,与枯沙蚓的漆黑丑陋截然相反。叶凝无奈捧着,极其小心地尝了一口,而后发现……味道还当真不错。
有了这顿枯海漠特色大餐,离开客栈的第一晚尚算圆满地结束了。
气氛恢复到一开始的和睦融融,似乎之前的小小冲突从没发生。上官祁一路上温文有礼再无半点逾矩之处,叶凝江穆心知肚明地维持默契“师兄妹”的关系,既不过分亲密也不过分疏离。
进行半日,三人到达上官祁前日所说的流沙区域。
据上官祁介绍,这片黑色流沙足有五百余里,其上不可御行,最大的危险是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暗漩。连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元婴修士经过这里亦得时刻小心,一旦被暗漩吞噬便意味着得交代在这了。
他言语慎重,叶凝江穆自不可能等闲视之。待其拿出专为行驶在流沙上的沙舟,二人心神凝聚,暗自运转灵力轻跃而上。
沙舟狭小,堪堪容下三人。上官祁盘膝坐于船头,全神贯注地操控方向不被流沙偏转。叶凝江穆坐在后面,主要负责警戒船身附近随时可能出现的暗漩与妖兽。
汩汩流动声随着沙舟前行,比之真正的水声更加稠密。周遭一望无际的黑色流沙仿佛平静的黑色湖面,唯有近看方能发现它和水流完全不同的沙砾质感,与毫不起眼的细小漩涡。
空间有限,叶凝江穆不得不紧挨而坐。叶凝在他前面,几乎笼进他的幕离底下,总是疑心温热呼吸缭绕后颈,因此浑身不自在,支着脖子强抑前倾的欲.望。
而当那道呼吸真的喷吐耳畔,她敏感得差点轻呼。及时咬住下唇,她勉强集中注意力听着他的传音。
“配合我,凝烈火箭,右后三寸。”
衣袖遮掩下,江穆的手悄然握上她的右臂。修长手掌隔着薄薄衣料完全包裹住她纤细圆润的小臂,近乎肌肤相贴。他仿若未觉,犹在耳语。
“就是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额发现晚上6点还是早了点,以后改成晚9点更新咯,今后一周应该是日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