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当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地跳进脑海,叶凝心头竟微泛凉意。灰纱蒙蒙,视野里的一切晦暗模糊,幕离下的她自嘲笑笑。
一叶障目。她果真是老了,竟也犯了这个毛病。江穆来枯海漠只可能是为了“寻仙剑”的任务,以这人的性子怎么可能毫无准备便行动?
他甚至比她还早到枯海客栈,知道黑石山有何稀奇,说不定这几天连仙剑的真正位置都已探明,哪像她无头苍蝇似的蒙头乱撞。
这场所谓的竞赛,她想活,难道江穆便甘愿赴死么?绝望等死的滋味他们在幻境里已品尝得够多,经历过那样惨烈的人生,没有任何人还会甘心陷入那般绝境。
合住、对谈、共食……乃至拥抱和代她问话,这些“温柔”源自何处叶凝不该忘记。只不过是对手漫然施舍的一点温情,倒真的令她忘乎所以、沉溺其中,这样的效果恐怕江穆本人亦没想到罢。
叶凝面色平静思绪潮涌,这种情形下仍没忘记抽出一丝心神凝听江穆与女掌柜的对话。
“——黑石山?!”
是花影影娇柔而诧异的问声。脱口了这句,她又向江穆确认了遍,得到肯定的回应,一时间既叹且笑,显然是知道此地的。
“原来道友二人要去的是那里。难怪你们花了几天都没找到,黑石山的确很不好找,而且此前确定的路线极易被风沙改变,连我都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到呢。”
“不过,”紧缀“噩耗”之后,花影影笑眯眯住口,爱娇地拖过旁侧凝望自己的恋人,以“惊喜在此”的语气大笑宣称。
“二位的运气真的很好呢!我家阿七才从黑石山回来,这下正好能带你们过去,路上还能帮你们避开许多危险,就当替我报答二位的援手了!”
窗外,一阵风沙呼呼卷过。
幕离挡着,花影影看不到跟前的“师兄妹”是何表情。该是欢喜坏了罢,她随意猜测,半点没想过自己的提议会被拒绝,倒是记起另一茬,忙让恋人掏出乾坤袋。
阿七一心只顾着她,闻言立即交出乾坤袋,也不管袋中之物历经了如何艰险才得来。
花影影接过打开,仔细看了看,露出属于老板娘的满意神色,随后从中取拿出拇指大的两块,珍而重之地递给江穆和叶凝。
“这是无垢石,随身佩戴可保不被枯海漠的风沙侵蚀,两位道友在离开这里前一定记得不要离身。”
……无垢石?那个闹事的大汉指明要的东西?出于好奇,二人皆接过此物。
本在唇角抽搐的叶凝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把玩着这块毫无灵气的白净圆石,好似一块普通的鹅卵石,猜测它的用途。
以昨日光头大汉的表现,足见其珍贵。或许这东西便是房间石珠、“晚膳”清水的来源,枯海客栈能立足此地最大的依仗。
花影影其后的回答证明叶凝没猜错。江穆简洁开口,正好问出盘桓在她心里的那些问题,周围没旁人,花影影也没避讳,大方点头,向他们细细解释。
“枯海漠自古灵气稀薄,不适灵修而适魔修修炼。但无论灵修魔修,修为再高也会被此地的特殊空间影响,经脉凝滞功力流失迅速,因此枯海漠一向人烟稀少,被称‘生命禁地’。”
“直到千余年前,花氏祖辈意外在黑石山发现这种奇特的白石,戴在身上就能使人避免被空间影响,于是将其命名无垢石,凭借此物在枯海漠开了这家枯海客栈。”
说起客栈由来,花影影话语间不乏对英明祖辈的自豪。
“枯海客栈建好后,客房镶嵌以白石磨成的石珠,并每晚为客人提供白石浸泡的清水。由此一来,只消三五天,住店的客人便能获得与佩戴白石一般的效果,无需担心风沙侵蚀功体。”
“只是,这样得来的防护效果最多只能维持半年。”
话至此处她坦荡地摊摊手,歪头娇俏一笑,也不怕被骂奸商。
“客栈这样布置,一来自是为了客似云来;二来嘛,无垢石极为难得,只有靠阿七这样的元婴修士拼死才能取得,禁不住长久消耗,除了省着点用也没别的法子了。”
说开了,枯海客栈就是靠这么一块小小的石头支撑起来的。鉴于使用多年的无垢石会慢慢削减效力,所以隔段时间便需新石更换。
对于光头大汉这般知晓点客栈内情,又是生客的人而言,难免会对无垢石这等宝物生出强占之心。知悉店家厉害的老客就不同了,再眼热,行动起来也不会这样莽撞。
种种件件,其实都说明了一件事,即是这枚小小的白石在枯海漠的分量实在独一无二。
这位娇俏豪爽的女掌柜当真是把他们当朋友了。江穆如此寡淡的性子亦温声道了句“多谢掌柜”,叶凝的胸口弥散久违的一点暖意,不禁越过江穆,轻轻抱了抱笑容明媚的女掌柜。
花影影倒弄得手足无措,丽容粉扑扑地回抱她,噗嗤一笑,“寒玉道友,能得你这个拥抱可不容易。”
“我的拥抱的确不会随便予人,”维持着动作,叶凝几乎以气音含笑低诉,“不过花掌柜当然是例外。”
二女分开,即便隔着面纱亦能看到对方脸上的微笑,某种同性间的奇妙情谊就此确立。霞色未褪的女掌柜娇艳不可逼视,送完了东西便急着扯过恋人,交代他带路的注意事项。
花影影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忽然发现眼前之人竟然开天辟地头一回的走神了!
“死阿七!想什么呢!刚刚我说的你都记住没有?!……”
她勃然大怒地揪住其人耳朵,堂堂的元婴修士在她手底下驯顺得犹如下蛋鹌鹑,猛然回神温柔答是,毫无反抗地任她“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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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为何会觉得那名叫寒玉的女修语声竟有一丝耳熟?
黄沙漫漫,晴空万里。三道颜色各异的灵光相继疾飞而过,徒留些许残影,散发的威压震散了下方的高耸沙丘,亦让隐于沙丘下的埋伏者摸清经过者的修为,敛声屏气不敢妄动。
上官祁这个带路人走在最前。被心上人拎着耳朵嘱咐要好好招待的两名中央境修士紧随他后,跟上他没有半分吃力,单从这点看,这两人确如影影所说,算得上金丹修士里的佼佼者了。
不知怎么,本该心无旁骛的上官祁这回却因同行之人不时分神。
后间的“师兄妹”并未同乘一剑,而是错身半丈紧跟他后。名为寒玉的师妹戴着幕离飞在尾端,上官祁对心上人以外的女人没有一点兴趣,更不会做出以神识穿过幕离打探女修面容的事,因此不知道她具体长的什么样子。
却因她的两句低语心乱至今,连上官祁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
叶凝还不知道她已经露出马脚了。辞别时女掌柜倚在门畔的挥手倩影好像仍在眼前,她一面赶路一面出神:上官祁固然过于腻歪了点,每次瞧上的人倒都不错……
当年的她怎么说都顶着“修真天才”和“第一美人”的名头,不说名副其实也有七八成符合;而这枯海漠的女掌柜,就如沙漠里埋没的一粒珍珠,拂去尘沙才能发现她的纯粹耀眼,配他这位上官家公子也是丝毫不差。
不得不承认她嫉妒了。她若有上官祁的一半、不三成运气,此时就不会被迫与她最不想见到的两个男人一起赶路,还得随时谨言慎行生怕泄露身份。
一想到这些皆拜她这位不省心的“故友”所赐,叶凝忍不住瞪了最前方的上官祁一眼。哪知她刚瞪完上官祁就往后转头,她惊了跳,不自觉就往江穆身后躲。
“寒道友怎么了?”背后没长眼的上官祁反倒被她的突兀举动引去目光,礼貌询问。叶凝出不了声江穆自觉接话,“她没事。前辈,前方可是有什么不妥?”
上官祁温和一笑,轮廓分明的脸愈显英俊,“傍晚将至,枯海漠的夜晚罡风猛烈,而且前面百余里皆是流沙区域,危险遍布,我们在此歇息一晚,明日继续上路罢。”
叶凝江穆自无异议。
依他所言,三人降速着落。停上沙丘之前,经验十足的上官祁先以神识彻底扫荡一遍,扫到某处神色忽动,他转头打趣,“两位道友,看来今晚我可以请你们一顿枯海漠的特色大餐了。”
沙丘下藏着东西。叶凝江穆相视一眼,极上道地齐齐后退。上官祁扬眉,“稍等片刻”,转身凝注心神,右手拔出长剑朝那座沙丘狠狠劈下!
黄沙激荡,一道水桶粗的黑影从纷扬的沙粒里狂乱舞动,嘶吼地袭向他的方向。上官祁有如随波浮沉的一叶扁舟,在巨大的阴影间游刃有余地闪避,血红大口几次擦过他衣角都没能得逞。
缠斗片刻,他摸到黑银腹下正中,不欲弄脏自己的佩剑,而是手中幻化出堪比金属的坚硬长刺,准确插.进黑影腹下微不可见的细小孔洞,直直将其对穿。
惨嚎响起的瞬间上官祁已瞬移至数丈之外,被他插.穿的那处黑色血液四处飙射,落在沙地上兹拉作响。
未免沙地被破坏得更多,上官祁催化灵力,那枚长刺蔓生出数道荆棘将黑影从头到尾捆束住,黑影痛苦挣扎了良久,总算摊在沙地上慢慢没了动静。这时上空外的叶凝江穆方看清这怪物的全貌。
——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放大了千百倍的蚯蚓,通体乌黑口器大张,躺在被搅得一塌糊涂的沙地里,看上去既恶心又可怖。
上官祁看惯了不觉稀奇,招呼他们下来,兴致勃勃地喊道:“这是枯沙蚓,一种枯海漠特有的兽类,看个头怕有三四百年了。这东西的脑髓美味至极,二位稍等,我这就挖出来让你们尝尝!”
叶凝:“……”
她对这种的所谓“奇珍”没半点兴致。江穆没什么感觉地站在那看上官祁熟练地“挖脑髓”,她远离二人几步,目光闲散地落至一点,突来的红光霎时点燃她的警觉。
“小心右边——”
她脱口大喊,手中下意识幻化火箭被她掷向那暴起的又一条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