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伤势过重，只好请风翎前辈带我前来。”
空气僵滞，江穆微带无奈地低语，若玉磬轻击，弥散叹息的余韵。
彼方，灰色双翼合拢消散，山门上的某位“前辈”顶着满头乱糟糟的灰毛，维持鸟蹲的姿势冲下面的叶凝友好挥手。
“没错哦~我可是被他催着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不用谢我了~”
被迫落回石阶上的叶凝脸色冷得能掉冰渣了。懒得再看下面那人，她双手抱怀，仰头嘲讽。
“前辈闹完拍卖会、南离剑派，这回是轮到璇玑派了么。”
对这两番“丰功伟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反正这些人修越不乐意他就越是高兴，风翎笑眯眯点头。
“原本打算这么做来着，不过既然把你们都找齐了，我就懒得再折腾了。”
他晃晃右手食指，“实际上，我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来向你们收账的。”
“……”
两张极其相似的冷淡脸。
风翎无趣地放下手，“无聊的人族。算了，不卖关子了，记得我给你们的东西吧，炼魂石、羽毛、延寿果，现在你们都有了——”
叶凝截断，拿出炼魂石和长翎，语气冰冷。
“我这里除了延寿果，其他的你随时可以收回去。”
江穆亦很平静：“这三样东西前辈都可以拿回去。”
风翎：“嘿，你们以为还能还回来。”
风翎站起身。
少年般的体格稍显矮小，看起来近乎瘦弱，但他高高踩在山门上，剪影如墨，背后月轮慢慢泛出虚假的惨白感，那股危险的气息令二人瞬间本能地唤出本命法宝，神经紧绷地盯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风翎的衣发被不知从哪来的风吹动，头发遮住他的眼睛，声音里已丝毫没有少年的感觉。
“这些东西的确是我特意为你们准备的，但是你们以为我为什么知道你们神魂有伤，大限将至急需续命？”
“——你们以为，自己凭什么从幻境里活下来？”
**
幻境。三百年的幻境。困住他们，自前途无限的天之骄子沦落为鸡皮鹤发的垂死老人。
他们为什么活了下来？在幻境里，他们本是死了的。死在尸山血海里，神魂献祭灰飞烟灭。以历险论，他们败得彻彻底底、一塌涂地。
他们又为什么还会醒过来？
死一般的寂静。风翎俯视着二人表情，胸口感到分迟来的快意，于是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也稍稍退去。
“你们应该庆幸自己在幻境里的表现不错，通过了‘它’的第一重考验。从幻境活下来和我送你们的炼魂石延寿果，都是这次考验通过的奖励；至于羽毛，则是我族圣物，‘它’将以其为媒介告诉你们下一重考验的内容。”
“既被‘它’选中，我劝你们不要有侥幸之心。”
他灰发下的眸子微微眯起，危险的光芒闪动。
“你们的神魂上已经留下‘它’的印记，无论是想退缩、逃避还是将考验的事告诉任何与之无关的人，都会受到‘它’的惩罚。不信的话你们大可试试，不过我可不保证试了以后会发生什么。”
“对了，还有条，”风翎像是才记起来，捋着下巴露出大大的笑容，“两位是竞争关系哦~最后没被选中的那个人，会死哦~”
叶凝与江穆久久未言。
说完了这一大通，风翎仿佛卸去了千斤重担，表情动作都恢复到之前的轻松散漫。
嫌站着太累，他在山门顶坐下，晃着脚饶有兴趣地打量思索中的二人。
然而他看了半天，什么传说中的“心理斗争”都没发现。只看出两人的心情大概不大好，而且，好像越看，两人越像……
不是眉眼相似，而是那种眼角眉梢的细微神态，冷漠沉思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嘿有意思。风翎看乐了，瞬间决定在人族修真界多留段日子。
反正那群人族老头磨磨唧唧得很，这边的事办完还不知要多久，他趁着这功夫正好四处逛逛。
风翎本就是贪新鲜爱热闹的性子，此前被迫在族地困了上千年，早腻烦得不行了，因此终于出来时行事作风才格外的“放荡不羁”。这会儿找到理由去偷玩，他自个越想越美，差点没注意到突来的那句问话。
“——最后通过考验的人，会怎么样？”
是江穆先开口。语调沉稳依旧，细听却有些微沙哑。
心情烦乱的叶凝下意识看向他，两人目光相撞，片刻她狼狈地别过了脸。
然后，两人清清楚楚地又听见那句，“通过考验者活，另一人，死。”
“无论生死，皆由天定。”
那名少年模样的羽族妖修依然撑着双手坐在山门上，目视夜空，这回，他的语气异常平静。
“不管你们信不信，‘它’绝不是以玩弄人心折磨生灵为乐的魔物或邪物。‘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存世间更多生灵的性命。你们二人，并非是‘它’捕获的猎物，而是‘它’的”
“希望。”风翎最后轻轻吐出二字，似夜月下的轻羽坠落，激荡拂然尘埃。
这段话完全在两人意料之外。察觉他话里隐藏的东西，他们不约而同地心头微跳，各自不知心绪几何。
气氛缓缓松弛下来，半晌，叶凝蹙紧的眉头莫名松开了点，在沉默这么久之后，毫无预兆地发问。
“‘它’是谁？”
风翎的声音过了会才传来，“……‘它’是我们的神。”
****
该说的都说了，风翎很有助人精神的又带江穆回南离剑派了。及至分别，叶凝江穆没再交流半句。
叶凝回到门内。此时，秘地的收尾工作已经完成，崇光道君与一众殿主正聚在辰明殿品茗。
或者说，等着她这位原被寄予厚望的下代弟子“第一人”。
不得不说，看清叶凝进门时的表情，殿主们暗暗松了口气。
殿主们如此紧张不是没有缘由的。谁叫这两对师徒的恩恩怨怨，差不多已成为几派高层中公开的秘密。
自上辈算起，崇光道君与江穆的师父江风道君年轻时皆为修真界超群拔类的人物，出身天赋无不相合，可惜选道侣的眼光也相似，几乎同时看上太虚派的后起之秀岚羽仙子。
一番追芳逐艳，崇光道君最终惜败，以致至今未娶。之后江风道君洞房花烛，崇光道君便继任掌门；江风道君捡了个天生的剑道种子，崇光道君便从家族后辈里拨拉出单灵根的修道天才。
总之两位道君是争了一辈子的胜负，甚至影响得本该同气连枝的璇玑南离两派也关系微妙。这种情况下，身为两人得意弟子的叶凝江穆关系可想而知，别提这两个的脾气真犟起来比起上辈尤甚——
叶凝知晓长辈的担忧，进门前便刻意运转灵气使得脸色好看不少，这会避重就轻带过了山门发生的事，乖乖伸出手任由长辈们检查她的状况。
崇光道君、云漪道君、栖真道君、仲源道君一个不落检查过，得出的结论相差仿佛——挺糟的，但幸好糟的水平基本和之前一样，一时半会还出不了事。
确定这点，后三位道君便以殿内事物繁忙纷纷告辞离去了。云漪道君离开前特意轻轻抱了下叶凝，语声幽凉，却又含着淡淡暖意。
“阿凝，你做的很好。”
殿内只剩下师徒三个。云生秀气地抿唇，自方才起就大胆地没理会自家师姐，叶凝瞧见不免好笑，故意对他眉眼弯弯地一笑。
见小师弟怔住，这才保持笑容转向上首的师父，“师父，我……”
她猝然脸色苍白！
神魂深处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力量电光火石间化为无数细针，猛地扎进敏感无比的识海。那股突来的剧痛令她冷汗连连，不甘心地咬牙，她分明……分明没想把那件事透露出来……
对，她没有！
她死死抱住这个念头不放，似在与谁拼命抗争。脆弱的身体承受不住这般剧痛，一个呼吸不到她就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等到另外两人脸色大变地查探她的内府，那股力量已如来时那般迅速退却，没在她的识海留下任何痕迹。
崇光道君怎么检查都检查不出哪里出了问题，眼神莫测，刹那下定决心。
“云生，去把延寿果拿来。”
……
**
叶凝睡了自历险归来最为漫长、酣畅的一觉。并且，又做了个有关幻境的梦。
这次梦里没有那人的身影。
……蝉鸣鼓噪，绿荫深浓。盛夏的庭院，难以寻觅仆从的踪迹。
隐蔽处，躲过婢女视线的小少女不甚雅观地窝在假山下，难掩紧张和激动地翻开一本画册。
那是她自兄长的书房找到的。翻开第一页，她便差点惊呼，赶忙捂住眼睛，滢白脸颊蹭地通红。
好一会，想瞧又不敢瞧地张开指缝，画册上的秋香色倩影依旧慵懒侧卧、露出雪白的一片后颈，看得人莫名心跳砰砰。
就说……就说哥哥怎么藏得那么深，果然是这种“不正经”的东西！
她定定神，刺激并期待地翻下去。
然后就见一页页画的皆是那名女子，妩媚烂漫、鲜活逼真，无论撑腮远望抑或近花低嗅，一笔一划间优雅灵动的姿态端地跃然纸上。
生生看得少女由激动转为疑惑。这种笔触和画法……定是哥哥的手笔无疑了。难不成，这名女子是哥哥的心上人？可她越看下去，越觉得哪里不对……
女子戴的璎珞、拿的绣球什么的不都是她的东西吗？？
翻到最后一页，少女终于有了答案。
这一页不再是那位动静皆宜的大美人，而是踮着脚去够树上大花猫的六七岁小姑娘，那只肥橘高高在上的蔑视神态与小姑娘用力到整张包子脸皱起的傻样令少女瞬间回忆起——
这不就是小时候的她么！
对比之下，前面的女子分明就是这页小姑娘长大了的样子。哥哥画的原来是以后长大的她和小时候的她。
少女细白的手指点点右下角那句‘喜欢否？三月十日兄明晗与阿橘书’，除了兄长的印鉴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墨色小爪印，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把画册整个抱进怀里，凤眸里亮晶晶的像是揉碎了星光。
这时候外间响起乳母唤她的声音。少女慌忙起身，怀里的画册不慎掉落。
她心疼地俯身去捡，忽的“咦”了声，定睛瞧向打开的最后一页。
那里不再是捉橘猫的小姑娘，而是不知怎么多出一页。
没有落款印鉴，白茫茫的画纸正中枯枝斜伸，枝上栖息着一只类似白鹭的大鸟，羽翼灰白相间呈现奇妙的纹路。
而后大鸟睁眼，对上她的视线。再接着，展翅越过纸面，翩然翱翔。
梦境随着大鸟的移动飞速破碎，被画纸的白茫侵噬。
小少女孤零零站在一片虚无间，仰起头，望着它昂首鹤唳，化为一枚尺长的灰白长翎旋落于她怀中。
长翎上的奇异细纹犹在扭曲，最后，凝固成只有她能看懂的一列文字。
枯海漠，寻仙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