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妄念

那一瞬他们靠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到锁骨触感微凉,是他的鼻尖。

顿时无比震悚,急急往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疯了不成?!

这么一退,灯罩中本就微弱的光,竟就彻底熄灭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一步一步靠近,直到与她近在咫尺,呼吸也交缠在一起。

“娘娘可还记得,泰和三年的上元节。”

泰和三年?

卿柔枝眼神微微迷离。

他说的,是……

那一夜,太极宫灯火通明,她为陛下献舞。

彼时朝中两大世家,卿氏与董氏分庭抗礼,董氏跋扈,族中子弟屡屡犯事。

陛下有意打压董氏一族的气焰,特意提拔卿家数位子侄在朝中的职位,甚至,冷落董贵妃,专宠于她。

而她自然该扮演好,宠后的角色。

董氏不忿,伺机报复,首当其冲的,便是在宫中和朝中,都毫无根基的,九皇子褚妄。

褚妄刚刚掌管诏狱不久,底下还有许多不服他管教的人。

大约是知道他与继后关系匪浅。董氏一族无法无天,几个纨绔子弟竟然当众拦住九皇子的车驾,肆意羞辱,骂他不过是陛下和继后养在身边的一条狗。

那是褚妄第一次,当众杀人。

这一举动,打破了朝局的平衡,也让董氏一族心生忌惮,收敛了许多。

陛下十分满意褚妄的表现,却也意识到这个儿子本性的嗜血。

他天生,就该是一把刀。

他也无疑,是一把好刀。

只是用的不好,容易割伤主人的手。

陛下不喜欢超出掌控的事物。

所以,九皇子不仅没有得到父亲的奖赏,反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的惩罚。

陛下要磨一磨九皇子这把刀,配上一把最合适的刀鞘。

那一晚,九皇子被父亲罚跪在丹墀下。

他的上衣被褪了干净。

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却也能窥见日后强大的体魄,修长的身体笔挺如剑,肌肉白皙紧实,腰线漂亮惊人。

当着宫中奴仆的面露出身体,这对任何一个皇子来说,都是奇耻大辱,他却平静至极。

周围鄙夷不齿的眼神,完全无法干扰到他。

他抬眼,一双漆黑的眼直直看向前方,看着那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跪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雪地里,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而他前方,那扇朱红色的门后,隐隐有泛着金色的光芒透出。

丝竹管弦,轻歌曼舞,金碧辉煌。

与他,泾渭分明。

少年挨着一道又一道,裹挟着君威的鞭笞,一声不吭,宛若一座感觉不到疼痛的雕塑。

这是尊贵的天子,大越的主人,为他打上的烙印。

独属于他这把刀的烙印。

他并不怨恨,他平静到甚至冷漠地接受了这份浩荡皇命,雷霆君恩。

忽然,殿门被缓缓打开。

一名女子从中走出,她削肩细腰,面容薄红。刚刚一舞毕了,额头有汗,她以手帕轻轻拭去,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

她穿着单薄,但不知为何,褚妄从她身上感到了一丝温暖。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双冻僵的手,突然放进烧开的水里。

刚开始可能根本没有什么感觉,渐渐地会觉得疼,而且会越来越疼,仿佛皮肉都要从骨架上掉下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慢慢走到自己的面前。

三十鞭,一个成年男子都捱不下来,这少年却硬生生挺了过去。

眸若孤狼,身如青松。

怎么压都压不弯似的。

她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微微一抿红唇,纤白的指按上肩膀。缓慢褪下那件华美的外袍,只留一件素白舞裙,裹着窈窕的身姿。

她腰很细,仿佛一只手就能掌握。

那袭外袍被她簌簌展开,如同蝴蝶张开华美的翅膀,罩住了他赤.裸的身体。

将旁人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彻底隔绝。

她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做更多例外的事,只尽职地传达陛下的旨意:

“陛下有意为殿下选妃。不知殿下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

无孔不入的香气,在他因疼痛而有些昏沉脑海里硬生生地,凿出一线清明。

甜而媚的香气缠绕着口鼻,让他瞬间生出一种火烧火燎的饥饿之感。

少年漆黑的眸光紧盯着她。

而她秀眉微蹙,毫无警觉,俨然不知在一只饥肠辘辘的恶狼眼中,她已经,与一块肥美的血肉无异。

……

“承蒙当年您赠衣之恩,儿臣会晚点对卿家动手。”褚妄笑着,指尖一颗一颗捻动着黑色的佛珠,眼里情绪淡得不可捕捉,“先清理一些碍眼的虫豸。”

卿柔枝一默,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董家?”

杀鸡儆猴,他要用这样的手段使满朝文武敬畏,就如他在东宫所做的那样。

东宫那些人,他本不必亲自动手。

只他本性嗜血,寻求玩弄生死,夺人性命的快.感。

七皇子便是死于褚妄之手,董静婉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董贵妃的兄长,董晖,身为兵部尚书,却敢与虎谋皮,生死存亡之际,与褚妄里应外合,开城献降。

所谓亲情,在权力这样巨大的诱惑面前,什么都不是。

恐怕董晖这只老狐狸死都想不到,褚妄会在入京之后直接翻脸,将董家满门尽数逮捕下狱。

恩将仇报四个字,被他做到了极致,想毁盟约,便毁盟约;想杀谁,就杀谁。

用来束缚和规范世人的道德和制度,对他这样的人,根本无用。

第一个,是董家。

下一个会不会就是卿家?

卿柔枝不太敢让褚妄看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她低头道,“老弱妇孺无辜,殿下可否,放过他们?”

他不意外她会说出这话,“娘娘是想做第二个懿德皇后?”

斩草除根,他从来如此。

她自嘲一笑,是啊,明明是跟她毫无关系的人,何必开这个口呢?她本就做不到如长姐那般十全十美,她也不再奢求。

谁知他竟然道:“想要本王放过那些人,也未尝不可。”

卿柔枝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他从不做亏本买卖。

这一次,又想她拿什么来换?

她别过脸去,漠不关心,“殿下打算怎么做,都与我无关——”

他却蓦地打断,“儿臣以为,人应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而不是任由它在心中膨胀,却又无法发泄。人生来就该不择手段地取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母后您说,对吗?”

不择手段地,得到想要的一切?

卿柔枝徒然感到不安。

他脸上有一种诡秘的笑意,卿柔枝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层笑意。

他看她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会抓上来。

卿柔枝竭力不让自己露出惊惧。

或许,压根就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呢?

他口中的欲.望,大抵是指,想要亲手杀了她那种吧?她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脊背微微抵住什么。

是一个人。

脖子刺痛,被一根簪子压住,粗哑的女声在耳畔,阴恻恻地响起,“主子说的不错,你二人早有私.情!”

那人枯黄、瘦削的面孔暴露在卿柔枝视线之中,竟是董静婉的贴身侍女海棠!

卿柔枝一时间骇得说不出话,此人难道一直躲在暗处偷听不成?!

挟持着卿柔枝,海棠冲着前方男子厉声道:

“殿下若是再近一步,我便杀了皇后!”

褚妄脚步微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

海棠眸色阴狠,锋利的簪子沿着卿柔枝的脖颈往上,抵住那张吹弹可破的脸蛋,充满嫉妒地说道:

“殿下还不知道吧,卿家二小姐待字闺中时,便是个下.贱至极的货色!当年元后病逝,先帝下榻卿府,她就敢光天化日勾.引姐夫,当晚便脱光了爬到姐夫床上,第二日丑事败露,那场面就连卿府的小厮都看了去。原本失贞之罪,合该乱棍打死,卿大人到底疼惜女儿,只将她铺盖一卷送进宫中,这才有了今日的荣华富贵,圣宠不衰,真是叫奴婢好生佩服啊!”

往事被人当面揭开,卿柔枝脸色煞白,双肩微颤。

那婢女要的就是她这样的反应,不禁快意至极。握着簪子的整条手臂都在震颤,阴沉的笑声搔刮着她的耳膜:

“哈哈哈哈皇后,你好了不起啊!竟然这么快就勾上了新帝!主子斗不过你,终究是主子命不如你!今日我便替主子了结了你,也算报了七殿下和主子的大恩!”

说罢握着簪子狠狠刺下。

“噗呲”,皮肉被划破的声响,预料中的痛楚没有传来,卿柔枝腰间一紧,落入一人怀抱。

“皇后娘娘——”

闻声赶来的坤宁宫众人,跪倒一片,看到眼前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出。

只见,皇后脚边淌过一条血溪。一名婢女双眼大睁,心口直直插着一把刀刃,可见下手之人的快狠准。

然而更骇人的是,临淄王竟然将皇后,他名义上的嫡母,紧搂在怀中。

皇后洁白的裙摆染着大片血污,如泼墨桃花,灼灼人眼。

卿柔枝脑袋埋在男人宽阔的胸前,细窄的肩膀轻颤,不加掩饰的恐惧。

然而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她毫不迟疑摘下了他腰上的令牌。

“娘娘打算这样抱多久?”

就在她将令牌迅速收进袖口时,他冷淡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她抬头,脸颊堪堪擦过他的下巴。

他眼神突然变得古怪。

她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从他怀中退了出去,唯恐避之不及。

“本宫失态了。”

褚妄抬手一摸下巴,眸色微凝。

看到他的动作,卿柔枝也下意识一抚侧脸,一看,指腹果真沾着黏红。

那侍女的血竟溅到了脸上,而她刚才跟他靠得太近,顺带着把血也蹭到了他的下巴上,难怪他那个表情。

她有些尴尬,想了想,向他递去一直紧紧攥在掌心的手帕,“多谢殿下解围。”

素白薄绢,就像她新换的这身衣裙,没有多余的花色。

她对新寡的身份倒是适应得很快。

卿柔枝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那婢女的影响,仅仅眼神有些疲惫。

褚妄接过手帕,沿着白皙的下巴,自下而上缓缓擦拭起来。

一边擦,一边盯着她。

“娘娘倒是自在。”

卿柔枝垂眸,她畏惧权力,是因为权力会夺走她的生命,但她不会再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人,一些不痛不痒的指责,感到难以忍受的耻辱了。

“娘娘的心,当真是冷啊。”

他似叹非叹。

冷吗?也许宫里待久了,所有人的心都会变得一样冷吧,他,不也是么?

卿柔枝没接话,只福了福身,带着宫人离开。

衣裙沾了血,穿在身上很是难受。

只是她没想到,褚妄竟也跟了过来。

她正在内室宽衣解带,里衣褪到一半,露出圆润的肩头。

一侧眸,惊觉屏风上投下一抹修长高大的黑影,鬼魅般骇人。

她在屏风里,他在屏风外,相隔不过数步。这屏风乃是素白薄绢制成,虽不能窥探全貌,但对方的影子轮廓看得是清清楚楚!

她方才脱衣的动作,想必全都落进了他眼中。

卿柔枝惊怒之下,不免生出埋怨,若是有人通报一声,也不至于如此,立刻她就放弃了指责的念头,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放眼皇宫,谁敢拦他?

他去哪里,不都是如入无人之境吗?

一走神,身体便无意识地放松了下来,有什么东西从怀中落出,砸在地上发出声响。

而后滚了几滚,落在前面那块织金的围毯上——

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