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烛光下,女子缓缓抬起眉眼。她的眼睛是真正的翦水双瞳、目含秋水:
“殿下可知,卿府上下共一百二十三人,三族共三百六十七人。君王一怒,流血千里。”
“我知要与殿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我跟我父不同,我只看重我自己,和他们的性命。”
“至于旁的,我顾不上,也不敢顾。”
他眸色微凝。
“可你父,你兄都视声名如命。即便你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激,只会憎恨。”
男人薄唇如一把刀,吐出催肠剖肝的字句,“憎恨你这个一身媚骨、以色侍人、背主求荣的,妖妇。”
卿柔枝狠狠一颤。
此言,诛心。
“我也不会,为娘娘正名,”他微微笑着,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娘娘一生都会背负骂名,从生到死,从今生至来世,乃至万万世。即便如此,您,也不悔么?”
卿柔枝将他面庞望住。
半晌,轻轻一叹:
“殿下又可悔?”
褚妄挑眉,冷眼看她。
“殿下当初,不也是这般过来的么? ”
皇宫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浸满了仇恨和算计。譬如他,骨子里明明流淌着一半来自于褚氏皇族的,尊贵的血液,在那尊卑分明的大越皇宫,却活得比狗都不如。
后来,他靠着肮脏的手段一点一点往上爬,是陛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然而,刀怎么能有心?
当那把刀有了心,脱离了主人的掌控,便被彻底舍弃。
他的父亲不再需要他,他的子民不再需要他,所有所有的人,都不再需要……
褚妄微微闭眼。
“母后今夜的话,有些多了。”
“深宫多年,您怎么还学不会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睁眼,眼底所有情绪早就扫荡一空,含着强大的威压和锋利的冷意,瞬间刺穿她的心脏:
“既已嫁与皇室,便是我褚家妇,心心念念却都是卿家满门,此为不忠。身为陛下之妻,却在他病重之际倒戈本王,此为不义。”
“如此看来,娘娘跟本王,还真是一路人啊!”
什么一路人?
狼心狗肺的一路人。
“这让本王如何放心,今日这一出,不会在将来重演呢?”他意味深长。
卿柔枝立刻道:
“殿下可以将妾逐出宛京,永不召回。”
他不语。
卿柔枝垂下眼睫,捏紧了手指,难道,难道,就非要她的命不可吗?
悲从中来,七分假三分真的,她泪水滑落眼眶,捂住嘴唇,望着他哽咽道:
“说到底,妾只是一介深闺妇人,虽是皇后,陛下却从未许我干政。手无寸铁,只能任人摆布。当初……当初我也是身不由己,”
“其实,那杯酒……”
“够了。”
褚妄已是不耐到了极点,扬声打断,“母后突发旧疾,来人,请她下去歇息。”
卿柔枝觑着他冰寒的神色,知道今夜的交谈,没有办法继续了。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要与殿下说,可是见到殿下,好多话又都说不出口。”
她起身,裙摆散落,袅袅婷婷。
低眉一瞬,似有春风落于眼睫,“今夜能与殿下灯下一叙,我已心满意足。”
“柔枝告退。”
……
之后她便被褚妄变相地看管了起来。
深夜,两名士兵在她帐前闲聊,压得极低的声音一字不落儿传入耳中。
“里边儿那位,就是皇后派来投诚的宫女?”
他啧啧道,“连一个宫女都生成这般……不知继后是何等国色天香?”
“也不知殿下登基后会如何处置继后,还有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儿?听闻陛下后宫佳丽三千……”
“你这混不吝,还想尝尝那些神妃仙子的滋味不成?”
“我们弟兄随着殿下出生入死,赏几个美人玩玩怎的了?”
士兵们嘿笑起来,后面的话语更加污秽不堪。
忽然,那些声音消失了,有人掀开营帐,匆匆走进:
“娘娘,殿下要见您。”
卿柔枝闻言,不禁往外看去:
“其他人呢?”
那人道:“他们休息去了,后半夜由属下一人值守。娘娘快动身吧,莫让殿下等急了。”
他催促得紧,卿柔枝只能随手披上衣物,便跟他走了出去。
只是越走,越觉得不对,以褚妄的性子绝不会在深更半夜,约她到这荒僻之地……
一刹那,她通体冰凉,汗毛直竖。
“本宫有重要之物落下,”说着转身,却被那人伸臂拦住:
“娘娘恐怕走不了了。”
他腰间的刀露了出来,寒光凛冽,果然来者不善!
“谁派你来的?”卿柔枝还算镇定,是父亲还是褚妄的授意?
如果是褚妄,难道是因为刚才在她面前泄露了情绪,觉得麻烦,便干脆除了她,一了百了?
一步步地往后退,卿柔枝后悔不已,不该,她不该去试探他的。
他是何等嗜血多疑的性格,怎能容许旁人摸清他的半分心思!
“娘娘不必猜了,就你那名声,想要你命的人,可多着呢。”
那人嘿然笑着,抽出长刀向她砍来的一瞬,不知为何突然顿住。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黏腻,这种眼神卿柔枝并不陌生,之前那两个士兵送她回营帐的路上,便屡屡用这样的眼神偷瞟她。
只不似这般大胆露.骨。
卿柔枝心下发冷,借着夜色在袖口缓慢摸索着,冷静道: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那人许了你什么,本宫可以双倍许你。高官厚禄还是如花美眷,你想要什么,本宫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了本宫。”
“娘娘如今自身难保,仰赖他人鼻息而活,生死皆系于临淄王之手,又哪来的荣华富贵许我?至于如花美眷嘛……”
说着他猛地扑了过来。
“何人能及娘娘?”
他淫.笑着,大掌冲她抓来,卿柔枝不料他会如此粗鄙蛮横,被他扑倒在地。
后背传来的剧痛让她一愣,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用力拔出一直藏在袖口的那把金错刀,毫不犹豫捅向对方的小腹。
“噗呲!”
铁锈味盈满四周,那人痛极,往伤口摸了一把,摸到一手的血。
顿时面目狰狞地朝她抓来。
手还没碰到她,就被一把剑从背后穿过透胸而出。
那人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脸朝地面轰然倒下。
手脚抽搐几下,便如死猪般不再动弹。
男人如天神降临,修如梅骨的手,毫不迟疑地拔出那柄插在肉.身上的长剑。
鲜红丝缕如飞絮,溅到他白皙的下颌、乌黑的长发之上,顺着发尾往下滴落。
可他却毫无所觉,只垂着眸,看向跪坐在地上的卿柔枝。
她紧握着匕首,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虽是看着他,眼里却无他。仿佛被某种沉重的记忆困住。
他发现不对,“怎么了?”
她愣在那里没有反应。
男人一顿,伸手解下外袍扔到了她的身上。
她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他蹲下,微微凑近观察她,谁知,对方竟主动朝他靠近。
猝不及防地,她向他靠来,伸出手臂缠住他的腰,扣紧男人宽厚的背部。
他被她用力地抱住。
柔软馥郁的躯体紧贴着他。她是那样用尽全力地抱着他,哪怕他的身体冷得像冰,不能提供一丝温暖。
她也不顾一切地,紧抱着他。
好像,无比地需要他。
这个不合时宜的拥抱,给了褚妄一种感觉,只要面前的是一个活人,现在的她都会无意识地,将之抱紧。
就像是掉进茫茫冰原的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一棵救命的浮木。
她整张温暖而潮湿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颈窝,像是一个小女孩,要将自己藏进他身体里最深的地方。
褚妄垂眸,感到她在无声地,不受控制地流泪。
湿漉漉的液体,沿着他的脖子,一路流经锁骨,再继续往下。
布料湿透紧贴着皮肤,传来冰冷又湿腻的,奇异又陌生的感觉。
褚妄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自己。
半晌,他开口。
“娘娘。”声音淡漠如水,甚至,充满了冷酷。
却有种奇异的、抚平人心的力量:
“他已经死了。”
卿柔枝的眼睛慢慢恢复了焦距。
惊觉自己做了怎样可怕的举动,立刻将人推开。
“我失态了。”
褚妄猝不及防,竟真的被她推倒在地。
卿柔枝低头,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尴尬地僵住。
她这样,好像有点恩将仇报的嫌疑。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的鞋袜丢了,小腿肚凉飕飕的。
一抹脚腕雪白如瓷,细嫩笔直的小腿裸.露在外,因为他的注视而微微并拢,他一眼掠过,眼神清澈,情绪极淡,“早就说过,这里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
卿柔枝局促地退了两步,忽然发现,那人的尸体还躺在那里。
她强忍反胃,凑上前去查看:“他是殿下军中之人?”
褚妄:“怎么,娘娘怀疑我?”
他慢慢坐直,手掌撑于膝盖,身形四平八稳,眼底嘲弄若有似无。
卿柔枝摇了摇头,“殿下想杀我,不过是手起刀落,不会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更别说,他还出手救下了她。
那这个人到底……卿柔枝猛地想起,今日在靶场,那支不偏不倚朝她射来的箭——
鸡皮疙瘩一瞬爬满了后背,一种强烈的直觉袭来,今夜这一出危险,与今天下午的那场意外,肯定有脱不开的干系!
如果不是褚妄的授意。那就是,有人潜伏于他军中,想要害死她?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
失手两次,还会继续下手吗?
她一无所知。
想到自己随时会死于非命,一时,卿柔枝什么身份立场都忘在了脑后,立刻向着在场唯一的活物靠近,寻求强者的保护:
“殿下不是说过,我这条命,只有殿下才能动吗?”
褚妄挑眉,有些意外地瞧着她。
“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呼吸微急,睁着湿漉漉的眼,“今夜殿下可否,可否守在我身边?”
许是觉得不太对劲,她顿了顿,换了一种恰当的说法,“皇后遇刺受惊,殿下忧心嫡母,是以亲身保护……”
“可好?”
她连理由都给他想好了。
纤细的手指揪着衣领,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方才他抽出剑时,有血飞溅到她的胸襟和脖子上,以至于那揪着衣领的纤纤玉指,亦是被血染红。
白璧微瑕,更显妖娆。
而她浑然不觉,眼底的依赖和紧张化成水意,都要漫出来了。
无比期盼着他应许——
她太需要他了。
褚妄蓦地欺身而来。
笼罩着她,黑白分明的凤眸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庞,距离极近。他呼出的气息与她纠缠在一起,亲密至极。
这让卿柔枝有一种感觉。
他只要稍微一低头,就能将她吻住。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此人心冷似铁,难以说动(叹气
作者:你抱抱他(轻轻
暴君但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