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热闹的市井,一路驶进城郊府邸中。
苏赫尔在旁侧解释道:“此处地势易守难攻,因此城主府没有建在闹市之中。”
宿弩不是北代最为繁华的城池,却是最为重要的军事重地。
沿路随处可见手持重剑的士兵来回巡逻,百姓们也是一幅司空见惯的模样。
那瓦在城主府中摆宴,邀了几个当地的大小官员作陪,众人皆已提前到了正厅等候,那瓦下了马,亲自引着褚绥宁入内。
进了大门,要穿过院子才能到正厅。
初晨寒露未散,冷风略过面上带起阵阵凉意。一路过来都能见手捧拖盘的下人行色匆匆见了他们远远便停下欠身问安。
碎石铺就的小径旁种了褚绥宁在晋国未曾见过的树木,此时应该已经过了花开得最繁茂的时节,但藏在枝头的细碎莹白仍有香气萦鼻。
褚绥宁不动声色打量,回头去望秦恪之,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心中便稍微定了下来。
一直以来,那瓦都不是北代最为出色的王子。
苏赫尔小小年纪就战功赫赫,那瓦隐藏在同母弟弟的光芒下一直默默无闻,连其他几个异母所出的兄弟,似乎也都比他要出色。
可就是这个默默无闻的那瓦,在新王崩逝之际以雷霆之势掌控住皇城内外,诛杀或圈禁了几个拥有异心的王子,在一片风雨飘摇中暂时稳定住了北代的局势。
褚绥宁想,那瓦或许是个有大才的人,与这样的人互为盟友,又何尝不是一场豪赌。
厅中人已聚齐,北代不似晋国崇尚内敛,众人高声笑谈不断,很是热闹。那瓦将褚绥宁引进主位,一道随行的其他人依次在后落座,这一屋子的人高马大的北代官吏见状,纷纷执了酒盏上前敬酒。
年老些的倒还好,素闻晋国襄阳公主是个厉害角色,此番两国邦交之事还要尽数倚靠着她,礼貌敬过之后便退回位置,不多做强求。
可有些气盛的年轻将领,自己贪杯先饮了些,平日里又粗犷随意惯了,酒意上头一时控制不住言行。高声嚷嚷着按照他们北代习俗,客人新至就是要先痛饮三杯,否则就是没有将主人放在眼中。
卫容青面色有些难看,却明白军营之中的莽汉喝酒到了兴头上就着这么个令人窝火的样子。他不欲一开始就在小事上与北代起了冲突,于是自己端起案上酒盏,朗声道:“喝酒尽兴自然是要男子来相陪,这杯我便先干了。”
他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辛辣酒液滑过喉口,令卫容青微微皱起眉头。
北代之人喜爱烈酒,他心头却微有不适。
秦恪之于治军之道上甚是严厉,将士私下饮酒误事乃是大忌。卫容青原先还爱与众人聚在一块小酌几杯,后来习惯了营中规矩,就甚少再碰酒。
如今这一杯牛饮下去,面色都涨红了几分。
秦恪之抬手制止他动作,冲身后微微一抬下巴。
立即有酒量不错又擅交际的将士上前将话头接过。
“不必与他们逞能。”秦恪之低声道,望向对面与阿史金珠坐在一块的苏赫尔,眼神微沉,暗含警告。
他们之所以如此做,无非是想先给晋国之人一个下马威罢了。
苏赫尔心中暗叫这群蠢货坏事,正要苦哈哈站起来把人驳斥回去打个圆场,褚绥宁却转了转掌中酒杯,淡淡开口道:“王上的待客之道,果然热情周到。襄阳受教了,来日二王子入京必然依样照做,好生招待。”
苏赫尔:……
话中威胁之意甚浓,那瓦眉头一皱,训斥道:“都胡闹什么?还不快滚回去坐好。”
这些人仗着贵族出身,平日里就眼高于顶不将人放在眼中。
阿史金珠揪住难得的错处,拍案怒道:“王上的话都没听见是吗,再不滚回去,回头扒了你们的皮!”
这两位都发了话,秦恪之更是眼神阴鸷,右手搭在腰间剑柄上,锃亮的剑锋呼之欲出。
众人神智一下清醒过来,纷纷讪笑着呼啦一下退开。
秦恪之这才将手从剑柄上移开。
奏乐之声未停,正中起舞的乐姬换了一批,厅中又是一片觥筹交错。
原来这群人还真是吃硬不吃软,难得一次说话如此奏效,阿史金珠眸中兴奋之意愈浓,与苏赫尔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那瓦见场面缓和下来,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着人将备好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
厅中一时香气四溢,阿史金珠再抬头去看时,却见秦恪之正执了酒盏,侧身与褚绥宁轻轻一碰,面上笑意温和,随即仰头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
“……他还真是。”阿史金珠有些闷闷道,“不是向来都不会破例碰酒的吗。”
苏赫尔“啧”了下,将她的头掰朝自己,“男女之间的事,怎么能用规矩来说事。”
阿史金珠“啪”一下打开他的手,嫌弃道:“你这么懂,不也没能娶上王妃?”
苏赫尔被精准击中心头痛处,“喂,跟哥哥怎么说话呢?”
阿史金珠:“难道不是事实吗?”
“我要是想,随时都可以。”苏赫尔仰起下巴,不甚在意道,“只是如今不想耽于儿女情长罢了,秦放还长我几岁,在这之前不也孤身一人吗。”
阿史金珠单手撑着下巴,郁然道:“是啊,可是现在似乎马上就不是了。”
“他到底有什么好你这么天天念着他?”苏赫尔被气得翻了个白眼,“我记得秦放似乎从未给过你正眼吧,北代的男子多得是,何必非执着要他。”
阿史金珠转了转眼睛,“谁说我执着要他了,不过是欣赏他长得好看罢了。”
她朝方才被喝退的年轻将领们看了一眼,“这群莽夫,哪里有秦恪之这么俊俏。”
……不过嘛。
阿史金珠拉起苏赫尔的手臂摇了摇,“那个晋国公主的容貌也甚是好看,难道他们晋国的水土当真就有那么好,养出的人个个都是好容貌?”
苏赫尔道:“我难道就不好看?”
“你好看有什么用。”阿史金珠噗嗤一笑,“我又不能抱着你啃上一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苏赫尔哑然失笑,无奈道,“你身为公主的斯文呢?”
“那是晋国人才讲究的东西,草原儿女就应该不拘小节。”阿史金珠摸着腰间软鞭,眼底神情跃跃欲试,“听过襄阳公主会武,你说我与她,孰强孰弱?”
北代之人尚武,宴席之上比武助兴是常有的事。
苏赫尔一惊,“你想做什么?”
阿史金珠却已经站起身来,径直走到褚绥宁面前。
她仰着头,抽出软鞭道:“我想同你比试一场。”
她将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厅中顿起一阵呼喊叫好声。
那瓦蹙眉斥道:“金珠,回去!”
褚绥宁却仿佛早有所料,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从容道:“同我比试?”
“是!”褚绥宁这反应叫阿史金珠的眼眸微亮,她生性明快,喜爱爽直之人,当下便道:“只是点到即止的切磋而已,绝不伤人,如何?”
褚绥宁道:“可以。我不擅使鞭,换成剑,我同你比。”
“好!”阿史金珠抚掌一笑,“就这么说定了。”
她转身欢欢喜喜去找那瓦拿剑了,那瓦神色复杂,心中自有考量,终究没有开口制止。
阿史金珠的性子虽然骄纵了些,但不是个有坏心的姑娘,若她能与褚绥宁亲近,于北代而言不是坏事。
阿史金珠很快拿来了剑,上下打量了褚绥宁几眼,“襄阳公主你的剑呢,若是没带,我替你去寻一把来?”
褚绥宁轻笑,“不必劳烦。”
她施然起身,对上秦恪之的视线。
然后俯下身,抽走了他腰间的佩剑。
褚绥宁抬手示意舞姬退开,掂了掂掌中长剑,不慌不忙走到厅中空地道:“来罢。”
阿史金珠磕磕巴巴道:“你、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苏赫尔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在心中暗自狠狠唾了面前这两人一口。
秦恪之愣神间,褚绥宁的视线触之即收,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他的佩剑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他端坐不动,面上却有热意腾起。
褚绥宁歪头道:“还不开始?”
北代之人尤喜热闹,当下起哄着鼓掌,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声音叫人心中热血仿佛也随之燃起,阿史金珠眸中兴奋之意甚浓,一抖掌中长剑,“小心了!”
她动作如疾,几次呼吸间就逼近了褚绥宁,剑锋横过,带起凛冽风声。
褚绥宁轻巧侧身,执剑挽出漂亮的剑花。随即纵身迎上,两剑相撞碰出清晰的金属铮鸣声。
原以为两个公主过招不过是女儿家之间的玩笑,几招凌厉攻势之后,众人皆瞪大了眼睛。
卫容青神色称不上紧张,却也算不得放松,目光紧盯着场中,一瞬也不敢移开。
他抬起手肘撞了下秦恪之,低声道:“你说若有谁失手,我们再行打断来得及吗?”
褚绥宁的攻势自始自终稳而锋锐,那剑握在她手中,步子轻巧得仿佛旋成了舞。阿史金珠却从一开始心有顾忌未曾全力出手,到探明白褚绥宁实力深浅后像是被点燃了好奇心,出手越发刁钻狠厉,越战越勇。
“不会有事。”秦恪之亦在凝神看着场中,先前神色紧绷,随后便逐渐放松下来,缓缓松开身侧紧握成拳的手。
他对褚绥宁实力如何并不十分了解,但习武各式不分家,褚绥宁的骑射之术既然不错,想必剑法也不会差。
阿史金珠攻势凌厉,亏在太过激进。
一开始或许是她占了上风,褚绥宁节节后退。可久久僵持不下,阿史金珠心中一急,手上动作就露了破绽。
褚绥宁抓住她剑锋偏开那一瞬,利落地旋身一踢,阿史金珠虎口一麻,便下意识松开了剑柄。
锋利无比的长剑几乎擦着褚绥宁面颊飞过,“锃”的一声钉入案几之前,剑柄尾端狂颤不止。
褚绥宁被剑锋削断的一缕额发慢悠悠飘落到地上,而她掌中长剑则直抵阿史金珠纤细的脖颈。
再稍微往前抵进一分,就可以划破那细嫩的肌肤。
阿史金珠呼吸急促,一滴额汗悄然落下。
场中静默了一瞬,而后欢呼声如雷鸣般暴起。
褚绥宁将剑往身后一收,对阿史金珠嫣然一笑,“金珠公主,你输了。”
阿史金珠眼中并没有什么怨怼之意,反而像盛满了细碎的微光,亮晶晶地看着褚绥宁。
褚绥宁环视厅中一圈,得了自己想要的反应。
北代之人自恃功夫出众,一味谦和有礼只会令他们心中更加轻视晋国。想要收拢人心,就得拿出能技惊四座的本事来。
褚绥宁转身,对上秦恪之那双狭长而幽深的眼睛。
秦恪之薄唇微微抿着,满身气势冽人。分明是做好了见势不对就随时上见营救的准备,但他却始终未曾开口制止褚绥宁半句。
隔了重重人群,褚绥宁勾唇冲他一笑。
而他也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