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宿弩城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北代新王那瓦携其胞妹阿史金珠亲自带人于城外十里相迎,他们立在波涛汹涌的洮水河岸边,黑色幡旗迎江风舒展开来,被吹出猎猎风声。
阿史金珠还是个曼妙明媚的少女,为显庄重,她着了一身暗紫胡服,发间珠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她安抚了下打了个响鼻的马儿,随即自己也撅嘴道:“他们怎么还不到,我们都在这里等了快一个上午了。”
身形高大的北代新王那瓦揭穿她道:“你只来了半个时辰而已。”
“那也很久,若是跑马已经够我跑上两个来回的了。”阿史金珠抱住兄长的手臂摇了摇,嘀咕道:“也不知苏赫尔那个家伙落到秦恪之手中,还有没有命回得来。”
那瓦的目光落在身后整齐成列的铁甲士兵上,弯唇抚了下阿史金珠的发顶,“担心他了?晋国无论如何也不会擅自动他性命,说好会全须全尾地将他送换回来,就不会失信的。”
“可是,”阿史金珠咬唇道:“整齐的尸体,难道不算全须全尾吗?”
那瓦:……
瞥见兄长神情,阿史金珠哈哈大笑起来。
那瓦无奈道:“你啊。”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有事,谁让他那么笨落到秦恪之手里去了呀。”阿史金珠本就是个明艳的草原美人,此时更是笑得眯起了眼睛,“听说这次秦恪之也会随行前来,那么久不见,不知道他有没有变得更俊俏了!”
阿史金珠抚掌一笑,眉眼之间依稀与苏赫尔有些相似。
那瓦闻言气得差点原地升天:“难怪不需要许你好处也同意随行,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是吧?”
襄阳公主代晋国君王参会招降,考虑到她为女子之身行事会有诸多不便,那瓦便安排了同为公主的阿史金珠一道随行。
她生性自由,向来不喜这些场面,那瓦准备的威逼利诱还没来得及用上,阿史金珠就已经欢欢喜喜一口答应:“好啊,我随你去。”
那瓦还以为是妹妹懂得为兄长分忧,原来在这里等着。
他抬手佯装要收拾这个没心没肺的妹妹,阿史金珠早已嬉笑着躲开,小心整理了下自己的发辫,“喂,他们就快到了,听说晋国人最重礼法,你可不能让我在他们面前对丢脸吧?”
那瓦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他已是一国之君,自然不好再当着下属们的面像儿时那样追着弟妹满草原地收拾,正盘算回去如何找镇得住阿史金珠的人来,就听见她在耳边十分欢欣的声音。
“他们来啦!”
此时洮河烟波浩渺的水面在天幕晨光下蒙上一层粼粼波光,水天相接处一轮红日已经跃出水面。
远处山峦与近处河岸边连绵起伏的苇草都都镀上一层朦胧光影。
一匹骏马沿河飞驰而来,转瞬便了那瓦跟前,马上之人下马单膝跪地高声道:“禀王上,襄阳公主已至!”
广阔原野之上,当先而来是六名骑卫护送的军旗,军旗迎风招展开,上书一个龙飞凤舞般的“晋”字。
那瓦收了方才的玩笑之意,向身后略一抬手,正色道:“出迎。”
身后青铜号角与鼓声顿起,惊得林中群鸟振翅而飞。
卫容青一骑当先,身姿如剑。
在他的身后,苏赫尔看着对面而立的兄长与妹妹,冲他们远远颔首。
褚绥宁的翟车仪帐令云骑营之人暗中咂舌,到了北代也是一样。
阿史金珠还是第一次见这样肃穆的皇家排场,她听见身后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侧头朝那瓦悄声道:“难怪说他们财大气粗,这晋国公主果真是不一般。”
那瓦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阿史金珠吐了吐舌头,便安分不再说话了。
翟车行至跟前,两个侍女躬身一左一右从外撩开重重纱帘。
褚绥宁看着垂首而立的秦恪之,含笑将手放进他的掌中。
他们这群人一路见得多了,皆是一副从容模样,眼观鼻鼻观心不多言半句。
可是这场面放到北代那方人眼中,各个都要惊掉了下巴。
在边关之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晋国战神秦恪之,居然也有立在旁侧恭迎别人下车的一天。
他可是曾经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会买账的男人。
阿史金珠摸摸鼻尖,喃喃道:“难怪二哥总说贵族势力盘桓不利掌权,极力推崇入晋国修习。晋国皇族的积威竟然能连秦恪之都能使唤得动吗。”
她心中原本是对褚绥宁带着几分轻视之意的。
中原女子大多娇柔,与北代女子崇尚的烈性如火截然不同。
即使各种传言颇多,但阿史金珠不喜女子柔弱,因此对即将到来的襄阳公主仍有几分嗤之以鼻。
……而现在嘛。
阿史金珠眯了眯眼,不动声色打量着仅隔了几步距离的褚绥宁。
她的的确是喜欢秦恪之,却并非中原人所言想要以身相许的那种喜欢,更多是种一时觉得新奇好玩,便想追在他身后。
毕竟北代不缺孔武有力的男子,但她从未见过秦恪之这般容貌斯文俊美,提枪杀敌却从不手软的人。
正是因为喜欢,阿史金珠几次试图跟在苏赫尔身后接近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表示,若秦恪之愿意做他们北代的驸马,将来让哥哥给他封王也未尝不可。
换来的是秦恪之含了戾气眼神和三枚钉入她身后树干的暗箭。
恍然间让阿史金珠以为,秦恪之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要洞穿她的脑袋。
……动不动就喜欢跳过动口直接上手威胁什么的。
这一点上,想必苏赫尔很能与她感同身受。
阿史金珠身为女子心思细腻,她比苏赫尔更能感受到秦恪之是多么桀骜不驯的一匹孤狼。
而现在,孤狼甘愿俯首,对一人温柔相护。
她心中有些好奇,更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有这般本事。
褚绥宁尚未察觉阿史金珠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她今日仍是着了一身绛红衣裙,云鬓高髻,发间金饰环佩,雍容华贵。
那瓦上前拱手道:“小王那瓦,特在此恭候公主车驾。”
纵使北代如今二十九部叛出实力大损,那瓦仍是尊贵的一国之君。他已先放低姿态给足了面子,褚绥宁神色一缓,回礼道:“有劳王上。”
那瓦道:“一路辛苦,城中已备好酒席为公主接风洗尘,请。”
他们路遇夜袭的是北代不可能没有收到一丝消息,那瓦这句“辛苦”说得颇有些意味深长。
褚绥宁微微一笑,“王上先请。”
那瓦不再矫情推拒,转身上马抬手示意随行将士列队返程。
他的身形转开,阿史金珠才终于有机会窥见褚绥宁全貌。
这位穿过平野与阔原远道而来的的晋国公主,确是有着她想象中中原女子的动人美貌,可却似乎有些不同。
褚绥宁气度沉稳,并非平日里所见柔弱得需要攀附别人才能生存下去的女子。
她的模样明丽无双,神色虽然带着笑意,却有令人不敢冒犯的尊贵。
褚绥宁与秦恪之站在一块,她正低声说着什么,秦恪之微微低头,神情认真。
阿史金珠忽而撇嘴低笑了下,小声嘀咕道:“看上去还真是有几分般配。”
褚绥宁交代完秦恪之,便察觉到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在晋国之中无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褚绥宁略一抬眼,对上了阿史金珠清亮的眼眸。
她看起来比褚绥宁要略高一头,肤色有些黝黑,五官却灵动好看。或许是万事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担着,被养得十分娇俏。
她看着褚绥宁的眼中倒是没有多少敌意,更多是懵懂好奇的打量。
褚绥宁对这样的眼神并不反感,挑唇冲她一笑。
阿史金珠见褚绥宁抬头回望过来,便一下躲到了那瓦身后,只露出一个头来。
褚绥宁疑惑道:“这是?”
秦恪之神色不动,从容解释道:“北代公主,阿史金珠。”
褚绥宁:“……嗯。”
她看着眼前这位灵动的公主,倏然想起了暗牢中苏赫尔曾经说过他的妹妹放着北代诸多勇士不要,偏偏瞧上了秦恪之。
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秦恪之态度坦然不似作伪,褚绥宁相信他对阿史金珠并无男女之情。但心中感觉依然很是微妙,不由抬头轻飘飘看了秦恪之一眼。
秦恪之与苏赫尔同时被这眼神看得后背一紧。
秦恪之平时感知敏锐,偏偏在这时做了一回木头,僵硬询问道:“公主……怎么了?”
自从泽湖出发至今日,秦恪之已有几日都变得沉默异常。
褚绥宁猜想他是因为卫容青,便一路都在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要说出来。
可谁知道他还真能忍到现在。
卫容青从小就在褚绥宁面前没脸没皮惯了,撒娇示弱简直是信手拈来。
秦恪之就只有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一次又一次被卫容青挤走。
褚绥宁心中本来要偏袒秦恪之几分,后来简直要被他这木头样子给气死了。
那一句“臣也想随侍公主殿下”就那么难吗?!
之前又是给她买糖画又是在暗牢中替她挡住眼睛低声安抚,明明很有一套。
他从未想过,若不是褚绥宁自己心中愿意,哪个男子要是敢碰她一下,转头就得被公主殿下提剑剁成块。
可一遇到卫容青,秦恪之就变成了块不会开口的木头。
褚绥宁之后没有再让卫容青上车同乘过,中途停车歇息时也仅时对面而坐,并未有亲密逾矩之处。
她总是会想起秦恪之提起他为外室子时神情中的脆弱之感,便会有些心疼。可撩开车窗纱帘吩咐秦恪之要水,这人还真就转身去找溪流替她寻干净的水来,完全听不懂褚绥宁话中的暗示。
堂堂公主的马车中怎么可能会缺那一点水,褚绥宁无非是想让秦恪之借着送水的由头上车来而已。
褚绥宁既觉好气又好笑,索性懒得开口,看秦恪之到底能别扭到几时。
她低低哼了一声,抬脚踩了一下秦恪之,甩袖转身走了。
“你愣着干嘛,还不快追上去。”苏赫尔恨铁不成钢地撞了下秦恪之的肩膀,抚额道:“你平日里的聪明都丢到哪里去了,这还看不懂吗?”
秦恪之恍惚道:“追上去?”
苏赫尔觉得这是个难得能往秦恪之脑袋上动土的好机会,便“啪”地伸手给了他后脑一下,“看见我妹妹吃味了呗,你还不快跟上去解释,等着公主误会你们已经私定终身了啊?”
原来公主,竟也会为了他而会有吃味的感觉吗。
秦恪之眼中突然迸发出出神采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秦对外人大概就是说一不二的强势性格但是到小褚就是有些自卑的心态吧
毕竟觉得自己出身太低很难配得上公主
不过孩子是真的很好哄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