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面前这人身量修长,神情容貌却似乎没有改变,当年一道读书练武的小公子如今已经褪去稚气,长成了少年将军。
“我先前听说代君前来出使的人竟然是你,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卫容青几步跨到褚绥宁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几圈,“昨日也是我不在,不然定要为你反驳周挚那个老匹夫!若日后他们还要设法为难,我必然不会叫你吃亏。”
远离京城安逸的日子多年,卫容青的身上多了股混迹行伍的悍勇匪气。
如不是顾及着秦恪之警告的眼神,他差点儿忍不住要当场冲上去将褚绥宁抱个满怀。
他的瞳仁黑亮似有细碎微光,若是身后有条尾巴,这会只怕已经要摇上天去。
褚绥宁忍俊不禁:“那我可就要承你照拂了。”
“那是当然。”卫容青笑嘻嘻道,“我已跟上将军请命,届时前往北代我一同随行护驾,绝对将公主你护得好好的。”
卫容青的笑容实在热切,褚绥宁忍不住扬起唇角道:“知道了,不枉以前宣平侯举着棍子满宫追着揍你时,本宫替你求的那些情了。”
“公主!”卫容青面上一热,“你怎么还记得这个。”
“好了好了。”褚绥宁笑道,“先回去再说。”
卫容青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云骑营左将前军,儿时被亲爹撵着满皇宫揍的光荣事迹难免有损他在下属心中的骁勇形象。
褚绥宁怕他真的恼了,连忙忍住笑意。
卫容青自告奋勇去驾停在后院的马车了,褚绥宁便与秦恪之一道并肩下楼。
厅中满目灯火晃耀,食客如织川流不息。
气势磅礴的金戈之音又换了一曲,台中舞姬水袖甩动翩然起舞,缠绵悱恻。
秦恪之心中微微一动,侧头问道:“公主,你与容青是幼时相识?”
“嗯,少时有段时间曾在一处读书。”褚绥宁抿唇,抚了抚鬓间流苏,“那时同在宫中的世家子弟大多年长些,只有本宫同他年纪相仿。”
秦恪之道:“臣平日从未见他对人如此热切过。”
“是吗。”褚绥宁微哂,“他儿时倒是同谁都能玩在一起。只不过本宫同他,倒也算‘过命’的交情。”
秦恪之挑眉道:“何以见得?”
“上将军想听?”褚绥宁勾唇,垂眸道,“其实具体缘由本宫也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在宫中与梁贵妃的侄儿起了争执,当时年岁还小,气性也大,就扭打在一块。卫容青这人向来最讲义气,立马上来同本宫一道将梁贵妃的侄儿揍得满地找牙。”
虽然卫容青事后也被亲爹抽得满地找牙就是了,不过显然宣平侯教训儿子一向雷声大雨点小,呼呼喝喝这么多次,卫容青还能回回都精神抖擞。
秦恪之一怔,眼底神情一凛,“梁贵妃的侄儿?”
襄阳公主身份何等尊贵,一个没有一官半职的臣下之子莫说争执,便是公主要其叩首避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皇嗣之尊,他竟敢动手撕打。
“父皇一向宠爱梁贵妃,那时母后刚刚仙逝,朝中拥立二皇子之声不绝。她的侄儿,也自认尊贵不让皇子。”褚绥宁见秦恪之神色难看,反倒轻拍了下他冰凉的手背以作安抚,“卫容青在那时还敢帮着本宫,得罪了梁贵妃,可不是‘过命’的交情吗。”
褚绥宁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毕竟那时朝野最为动荡不宁,皇帝无力制衡朝堂导致外戚坐大,谁也不知道今日还占着太子尊位的褚祁云,明日会不会被一纸诏书废去。
皇后与老忠勇侯一倒,赵氏一族便树倒猢狲散,褚祁云与褚绥宁自然成为飘零无依的无根浮萍。
梁贵妃的侄儿,又怎么将她这个随时都有可能失势的公主放在眼中。
手背之上的触感温热柔软,浇熄了秦恪之的火气,却又让心头某处似乎轻颤了下。
他敛目道:“后来呢。”
“梁贵妃好不容易寻了由头,自然想要好好闹上一场。”褚绥宁轻嗤,“可惜到底是他们没有道理,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秦恪之蹙眉道:“那她的侄儿,现下在何处?”
秦恪之心中厌恶,连贵妃也不愿称呼,只以她代之。
“她的侄儿?”褚绥宁漫不经心地提起裙角跨过门槛,嫣然一笑,“前些年坠马摔了下来,被自己的马踩断了双腿,伤重难愈死了。”
褚绥宁颈边黑发被夜风吹起几缕,唇边笑意似有几分温柔。
她轻“啧”了一声,叹息道:“那马便是他从本宫手中硬生生抢走的,不曾想竟然叫他送了性命,真是可惜。”
秦恪之接了侍卫手中披风递给褚绥宁,“也是因果报应。”
褚绥宁系上带子,似笑非笑道:“上将军相信因果?”
秦恪之还未答话,马车已经滚滚驶来。
他伸手让褚绥宁借力上车,错身而过的瞬间,听得他沉声道:“臣只信人定胜天。”
褚绥宁侧身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睛,低声笑了。
亲手将那人推落奔马的时候,心中畅快之意岂非言语能够形容。
她不信所谓天道轮回,这世间道理不过是恶者过得舒心肆意,善者更加软弱可欺罢了。
褚祁云得胜归来后梁贵妇为何会忍得面色扭曲,甚至愤怒得砸碎了御赐的玉盏,却还要转头咬牙切齿道上一声“恭喜”,不过就是因为褚祁云重新拥有了与之抗衡的能力。
从那时开始,褚绥宁便知道一切寄托希望于报应的等待,都比不过自己动手来得畅快。
一肩背负所有的褚祁云竭力在乱流中撑起一方安宁之景,那褚绥宁要做的便是与他并肩而行。
秦恪之随后上车,还未来得及稳稳坐下,车帘便又被人一把掀开。
卫容青在外露了个头,神情委屈,“公主,我也想与你同乘。”
车厢虽然不小,可三人同乘仍然有些拥挤,更何况秦恪之与卫容青都是身量极高之人。
褚绥宁没好气道:“你骑着马,上来做什么。”
卫容青耍赖道:“那我上车,让上将军下来骑马。”
秦恪之面色一黑。
“他身上有伤,骑什么马。”褚绥宁头疼道,“你快让开些,别挡了后面的车。”
,“好吧。”卫容青失望道,“那下次我要跟你同乘,公主不许再撵我走。”
褚绥宁失笑,“知道了,小孩似的。”
车帘落下遮去热闹街景,马夫长长“吁”了一声,终于车轮滚滚向前驶去。
秦恪之半靠着车壁出神。
卫容青出生河间卫氏,其母族与褚绥宁的外家忠勇侯赵氏一族有着姻亲关系。
自他的父亲承袭宣平侯爵位以来,一直隐隐在朝中对太子有支持之意。
若是能得河间卫氏的忠心相待,对太子来说是极大的助力。
宣平侯世子的身份,也算配得上公主之尊。
况且因利益联姻的夫妻之间能够相敬如宾已经极为不易,能够情投意合的更是少之又少。
褚祁云已立荥阳谢氏女为正妃,若是卫容青再尚了公主,那必然是太子一系抗衡齐王的重磅砝码。
……若是卫容青尚了公主。
这应是权衡之下最为有利的选择,可秦恪之却觉得心底某处狠狠一窒,忍不住攥紧了腰间玉佩。
“上将军。”褚绥宁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秦恪之本不应开口的。
可夜风撩起窗帘一角,露出银甲少年在马上挺直的背影。
鬼使神差之下,他低声道:“在想卫容青。”
褚绥宁:“他怎么了?”
“公主。”秦恪之转头看向她,“你是否想过与河间卫氏联姻的可能?”
褚绥宁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些许怔然之后点头道:“的确有过考虑。”
毕竟与卫氏联姻,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
秦恪之低头抚平衣摆褶皱,声音平淡难辨喜怒,“容青出身高贵,还有战功傍身。人品脾性也是上乘,日后应当会是个不错的夫君。”
“或许吧。”褚绥宁淡声道。
“嗯?”
“就算再好,本宫不会想要一段带着功利算计的婚姻。”褚绥宁敛目道,“人生长日漫漫,若一时为功利迷眼做了违心选择,往后回想起来必然悔恨。哪怕彼此之间尚有真情,又能经得住几次消磨。”
就连血脉相连的至亲也有怨怼反目之时,更别说是为利捆绑在一块的夫妻。
褚绥宁轻叹道:“女子处世本就不易,本宫生而为皇嗣,已是世间无人能及的尊贵。拥有了这般身份若还要为了权势算计牺牲自己,岂非本末倒置。”
心头沉淀阴霾如同倏然被剥毕开来,秦恪之低声笑道:“公主豁达,臣自愧不如。”
褚绥宁看着他,眸色清亮,“上将军不也一样吗,虽说你暗里背靠皇兄,实则他除了为你引荐拜师镇北侯外,并未替你提供任何助力。你所拥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以命相博,有意许之以爱女的豪门贵族想必也不在少数,有了妻族的助力,你的路子便能顺畅许多,可你也不愿。”
她竟是这么看他的。
秦恪之心头微热,“臣能靠自己。”
“所以本宫与将军虽然看似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其实处境都颇为相似。”褚绥宁视线瞥向秦恪之腰侧那枚成色一般的玉佩,淡淡道,“种种心境,想必也能互通。”
他几次在思索时下意识摩挲着这玉佩,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但显然十分得他珍视。
只听闻秦恪之出身寒微,却甚少有人听他提及过自己的双亲。
想必那玉佩之中,也藏着他不为人知的往事。
“公主将自己自比微臣,不会觉得有损身份吗?”秦恪之定定地看着她,有如自虐般一字一顿道,“其实我并非出身寒微的寻常平民,而是比这还要卑贱万分的外、室、子。”
在她的心中将他想得这样好。
褚绥宁越是坦荡清朗,越是叫秦恪之自惭形秽。
她是如此高贵又满身傲骨的金枝玉叶,生来就是盛放在枝头娇艳欲滴的牡丹。
而他却命如草芥,只能在地上满身泥泞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