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公主提前到来的消息传得极快,不过一日的功夫,就有雍州的地方官员得了消息,一起前来求见。
褚绥宁正端坐在自己的军帐中低头翻看呈上的折子,随口问道:“安抚使李元秀可在?”
帐中一应陈设十分简单,但用具床褥已是军营中最好的东西。
褚绥宁带来的贴身侍女闻溪正弯腰摆好一碟碟膳食,应声开口答道:“只有安抚司副使曾大人来过,言及李大人因公出城,要明日才能归来。”
褚绥宁:“嗯。”
“秋日天凉,公主还是趁热先用膳罢。”闻溪温声劝道,“奴婢已经按照您吩咐的,将他们都打发回去了。”
褚绥宁将折子丢开,嗤笑了声,“他们倒是跑得快,阿谀奉承的时候一个个生怕自己落在了后边。”
闻溪但笑不语。
褚绥宁接了她递来的白瓷小碗,低头抿了一口热汤。
碗中鸡汤虽不如宫中膳□□细,却明黄澄亮,一点油脂腥气也无。
闻溪往小碟中布菜,褚绥宁开始用膳,一边随意道:“都说朔城之人重商重利,他们都给你什么好处了?”
闻溪笑道:“是有几位大人给了荷包,奴婢不敢,因此都给拒了。”
她伺候褚绥宁多年,在京中是少数能给褚绥宁递消息的人之一,凡有人欲求见公主,大多都会先走一走闻溪的门路。
雍州的地方官员消息灵通,也照着备下了厚礼。
闻溪行事一向妥帖稳重,若无吩咐从不会自作主张。
褚绥宁果然道:“他们给你,接着就是,也不必同他们承诺什么。”
闻溪点头应是,“昨日到得仓促,军中做不出什么精细的膳食,若是公主用不惯,奴婢再想法子从城里去寻厨子来。”
“不必。”褚绥宁捏了捏眉心,“本宫的一应供给已是军中最好,能做出什么,本宫便吃什么。诸多将士镇守贫瘠之地尚不言辛苦,若本宫还要摆公主架子,难免凉了人心。”
闻溪一凛,“是奴婢考虑欠妥。”
“继续布菜罢。”褚绥宁胃口欠佳,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官员可以打发走,宗室长辈却不能不见。等下你去知会上将军一声,陈留郡王府送了拜帖过来,本宫午后要见一见王叔,只能晚膳过后再进城一趟了。”
陈留郡王府是皇室旁支,驻守边关已经多年。昔年陈留郡王携王妃世子进京述职,敢冒着得罪梁贵妃的风险规劝圣上毋要废嫡立庶,褚绥宁自然要承了这个情。
闻溪略一欠身,“奴婢随后便去。”
军帐外头端着托盘的士兵抬头去看面前站着的秦恪之,踌躇低声道:“将军,这……”
他端了专门为襄阳公主烹调的精细午膳,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千里而来,原以为如何伺候会是个极难问题,却不想能在帐外听到这话。
他只是营中毫不起眼的一名将士,但心中仍情不自禁地感到暖意。
秦恪之顿住脚步,面色不变,眸中却略有一丝温情滑过。
“回去罢。”他转身道,“今日的膳食你们分了,往后的就不必再做。”
——
褚绥宁再次着人来告知秦恪之可以准备前去朔城之时,已经日暮西沉。
一辆没有起眼之处的四轮马车军营门口高大的老榆树下,马儿吃够了草料,有些不耐地尥了尥蹶子。
秦恪之的坐骑也拴在旁边,通身黝黑,四蹄粗壮强健有力,较一般的战马竟是略高出了半个头来。
他单手握着马缰,正欲翻身上马。
褚绥宁已经端坐在马车内,掀开帘子微微蹙眉道:“上将军不如还是上车来?骑马容易牵动伤口,更何况你的这匹马儿委实抢眼了些。”
这匹马儿的品相即使是在盛产骏马的边城也绝不多见。
朔城民风开放,男女同乘不是什么稀罕事。秦恪之本顾及此事于京中来说有违礼法,但见褚绥宁一脸坦然,马夫也已经为他掀开车帘,他便不好再过多矫情,索性弯腰上车。
布帘落下,遮去车外景色。
马夫高声喝道:“驾!”,马儿嘶鸣了一声,随即车轮滚滚,缓缓向朔城内行去。
秦恪之本就生得身型修长,不知是因为拘谨还是别的原因,坐在车中角落竟然有种束手束脚的委屈之感。
褚绥宁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从身侧摸出账本丢给他,“你不必把本宫当成守礼的世家闺秀,只是同乘而已。本宫一向行事只随心意,无人敢拿规矩来同本宫说事。”
秦恪之绷着的身子稍微放松了些,注意力果然被账本吸引,翻开一页疑惑道:“这是?”
“这是朔城去岁以来的赋税。”褚绥宁道,“本宫着人专门誊抄了这部分出来,用以核对李元秀手中那本。”
褚绥宁领着户部的差事,悄悄誊抄出一份来自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秦恪之道:“公主为何会笃定他有问题,而不是有人存心冤枉?”
褚绥宁掀了掀唇角,露出一个冷笑,“本宫不敢笃定,所以才会亲自前来查探。若换了齐王的人前来,本宫绝不能放心。他行事清正,那便皆大欢喜,若德行有亏……吃进去的东西,本宫也会让他一点不漏地吐出来!”
朝中太子与齐王的嫡庶之争褚绥宁不便向秦恪之透露多少,因此只是略提了一句,秦恪之心中了然,也不再追问。
他只问道:“那今夜出行,公主是有何打算?”
褚绥宁气定神闲,理了理微皱的裙摆,露出腰间篆刻着“襄阳”二字的腰牌,“李元秀自然不可能老老实实拿出真账本来,在听他狡辩之前,自然也要先看看别人的。到时是真是假,一瞧就知。”
马车行到城内,车外的喧嚣声就渐渐大了起来。
朔城的夜市热闹得出乎褚绥宁预料,虽说是在阔街,熙攘的人群还是拥挤得马车只能顺着人群慢悠悠往前挪动。
长街两侧皆是屋舍酒馆,高翘檐角上悬挂着串连成线的灯笼,纵眼望去满街都是晃耀的灯火。
褚绥宁将车帘掀起一角去瞧,夜风便将鼎沸的人声吹进车内。
“原本以为边城贫瘠,却不想还有这样的繁华之景。”褚绥宁单手撩着帘子,通明的灯火映照在白皙侧脸,投下一片阴影。
秦恪之道:“不能和京城相比。”
“京中有许多精巧的西域小玩意儿,都是从朔城这个口子流进京城的。”褚绥宁看着街边挨挨挤挤的摊贩,眼中终于露出些好奇的女儿家神态来,“自皇祖母时允了与北代南虢的两国通商,现下看来当初是对的。若没有这许多的来往行商,只怕也不会有如今的朔城。”
“此处土地贫瘠,依靠收成仅能维持生计,还要不遇天灾。太上皇当初举动,着实造福了不少雍州百姓。”秦恪之顺着褚绥宁视线看出去,淡声道。
褚绥宁放了车帘,探究眼神极不经意地从秦恪之平淡的面容上扫过,半晌,低笑了一声。
他当真稳如磐石,一点情绪也不漏。
开放三国通商固然重要,但前些年朔城一直饱受戎狄部落侵袭之扰,真要论起来也许领兵击退北代部族,护得一方安宁的秦恪之更加居功至伟。
他却如此沉稳,对自己的战功只字不提。
秦恪之在褚绥宁的打量下屹然不动,褚绥宁道:“下车吧。”
轻车简骑而来,并没有带随行伺候的下人,只是有暗卫乔装悄然藏身在人群之中。
秦恪之先掀了帘子下车,一袭玄衣立于马前,朝褚绥宁探出手掌。
他低声道:“公主,请。”
骨节分明的手凑到面前,褚绥宁才发现他的手其实生得并不好看。
在修长的手指之下,这一只常年握枪执剑的手布满了薄茧,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伤,小指还有些微微弯曲变形。
他的容貌俊美无双,这双手却一点也不似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既不斯文,也不秀气。
如今这双习惯握枪杀敌的手掌就在她面前探出,作出沉默的等待之态。
褚绥宁垂了垂眼帘。
白皙细嫩的纤手放入秦恪之的掌心之中,褚绥宁被稳稳扶下马车。
掌中触感干燥温热,触之即分。
错身而过的瞬间,秦恪之闻到极其浅淡的薰香气味。这股香味清冷又极淡,不似寻常女子爱用的花草香气。
作乱一般抚过他的鼻腔,待心中一动想再去嗅闻时却又了无踪迹。
秦恪之瞳色幽深,将双手负在身后。
行过一个转角,就到了更加热闹的阔街。
褚绥宁走在前头,云髻光泽柔顺似绸缎,鬓边一支玉雕梨花簪栩栩如生,花蕊甚至会微微晃动,很是娇俏灵动。
有群几岁大的小孩儿手里握着糖画,嬉笑着从身侧跑过,褚绥宁低头看着,眼中露出一丝温柔神色。
秦恪之看着她微微弯腰托了一把队尾那名步履不稳的女童,眸色暗邃,开口道:“公主似乎很喜欢孩童。”
褚绥宁直起身来,慢悠悠朝前闲逛,“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只是看他们这样开心,便觉得十分羡慕。”
秦恪之斜眉道:“公主金枝玉叶,才应是天下最受艳羡之人。”
“或许罢。”褚绥宁低笑了一声,目光瞥过街侧摆满了稀奇吃食的小摊,随即收回视线继续朝前行去,“众人都这么觉得,日子久了,便连我自己都以为理应是这样。”
这是褚绥宁第一次在秦恪之面前没有自称本宫。
襄阳公主处事霸道张扬,又冷静缜密,秦恪之便下意识里将她从未将她当成一个柔弱的姑娘。
可是当卸去了在人前的一身傲气,眼前这个说着羡慕的公主,其实也是个娇软的小娘子。
出生之时便众星拱月的公主,原来也会对着民间玩耍的孩童露出这样的神情。
秦恪之心中一角不知为何忽然软下一块,温声道:“公主想要什么,太子殿下日后都会亲手捧到您的面前。”
尽管圣上为君父,可多年前皇后薨逝,圣上纵容梁贵妃一系日渐坐大,所出二皇子有了与太子一争的资本,逼得年仅十四的褚祁云为了保住摇摇欲坠的太子尊位不得已自请领兵出征塞外。
只怕在褚祁云心中,只有褚绥宁才是他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
现下襄阳公主行事看似肆意却仍有诸多无法对他人言说的无奈,但若有那么一天,太子坐上了那个位置——
那这世间不会有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襄阳公主为之折腰。
秦恪之的声音一向低沉淡漠,有心放得温和的时候带了令人难以抗拒的柔情。
褚绥宁心口一暖,淡淡“嗯”了一声,随即岔开话题道,“雍州之中都颇有名气的酒楼‘水云间’,是否就在前面?”
以免李元秀早有防备将真正记录雍州赋税的账本调包,她是准备先从最大的酒楼查起,若是李元秀拿出的数额对不上酒楼掌柜拿出的,那便做好如何同褚绥宁好好解释的准备。
秦恪之道:“就在前面不远。”
褚绥宁点头,“那便走罢。”
秦恪之却垂眸道:“烦请公主在原地稍后片刻。”
他转身朝阔街对面的摊位走去,街上灯烛通明,来往人潮拥挤,褚绥宁看不清他到底是去做了什么。
耳边是熙攘的人声,那道修长的背影恰好掩在人群后面时隐时现。
很快他便转身回来,小心避开人群以免挤到手上握着的东西。
直到这东西递到了面前,褚绥宁还有些发怔似的没反应过来,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秦恪之。
耀目的灯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阴影,眼底神色专注认真,被这目光扫过,心头就好似有什么东西一层层黏腻般化开。
是方才小孩儿拿的糖画,澄黄透亮的糖画就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秦恪之将糖画递到褚绥宁手中,被烛火映亮的眸底似有碎星熠熠生光,他微微勾起唇角,唤道:“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