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今日的饭食尽换了铜钱满箱,池小秋提了空荡荡的担子一路往回走。
蚕月将尽,大蚕慢慢都结了茧子,辛勤吐丝将自己裹在里面,眼看快到收丝的时候了,燕子巷这生意也做不得几天了。
天越发的热了,池小秋抹一把汗,庆幸自己今日做个小子打扮,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凉快才是真的。
池小秋闷头正走着,忽而后面有人一推,池小秋一个踉跄,又撞了旁人。
却没人道歉,池小秋抬头时,只看见一群人挤挤挨挨呼朋唤友往街东去了。
“观翰楼又开始比厨了l”
观翰楼?比厨?
池小秋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观翰楼是柳安镇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池小秋每每看见这招牌,都会幻想一下,若有一日自家也能挂上这样金粉涂银丝嵌的乌木牌子,该有多气派!
等她挤到观翰楼前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
池小秋眼睛一溜,立刻找了不远处桥边一棵大杨柳,粗粗壮壮正适合爬,半高处恰有一根大树冠横斜出来,分出两根枝杈,像把舒适的椅子,池小秋翻身坐在上面,登高望远,将楼前景光看得正清楚。
楼前高台约半人高,十来张桌子拼成一条长龙,地上红地毯一派喜庆。
油锅三四成热,水灵灵的青菜往锅里一滑,只听刺啦一声响,炝菜时喷香的味道便一下子弥漫开来,上大火,左手掂锅,锅铲急速将菜翻动,不过眨眼功夫,青菜便已装盘。
池小秋看得入神,专心数着他装菜出锅的时间。这道菜难也不难,最是普通,却最难看准火候。
另一边比的是刀工,几人埋头在一边,手里拿着萝卜、甜瓜、青橘,材料不一而足,最边上一人却对着一个盘子,动作迅速而轻柔。
哐哐哐三声锣鼓,有人高喊:“时间到!”
众人都勾着头往那一桌看去。
第一个拎着白萝卜的蒂,轻轻一提,一朵白玉兰花便颤巍巍在他手中绽开,花瓣薄如雪片,乳似半透明,惟妙惟肖。
立刻有人赞叹起来:“真厉害啊!”
挨次下去,有将青橘琢成灯笼的,也有甜瓜雕成宝塔的,先时还看个新鲜,后来便没什么意思了。
池小秋却紧紧盯着最末一个人。
要是没猜错的话,他捧在手里细细雕琢的便是——
“豆腐!他把豆腐雕做了富贵图!”有人惊呼!
一松一鹤,松鹤延年,最是富贵,而这个极尽繁复的图形,材料只是一块嫩豆腐!
池小秋一时热血沸腾!
这样的对手,才值得她去碰上一碰!
只是不知这样的比厨多久一次。
“一年一次!头两天是他们楼里的小师傅们出来比,到第三天才最好看呢!小哥你若想看,今年却是来着了!”
“这是为什么?”
“第三天的比厨外面的人也能过来,出上一题回去准备,今年说了,最后胜出的两个人,便能进楼里!听说今年,周大厨有意要从里面挑徒弟!周大厨你知道吧?扬州第一楼里过来的,名气大着呢!要能让他收进门,可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还不都上赶着!”
池小秋精神一震,忙问:“哪里报名?”
那人一指,角落处一张长案,案前早已人头攒动。
排队费了许久,总有人想趁她不注意时,往前面插队,谁不知道这会若早拿着题目,便多些时候准备。偏池小秋如同激流中一叶扁舟,个子虽小,却稳稳得跟着人向前行进,丝毫不给人留下缝隙。
便是如此,轮到池小秋时,早已天黑。
虽说来者不拒,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录名的伙计给池小秋一把刀,极小一块萝卜,他递刀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只听得咚咚咚几声,池小秋手起刀落,摞在案前的便成了萝卜丝。
“你叫..”他顿了一下,极力将讶色掩去:“ 什么名字?”
“池小秋!”
等不及回家,池小秋便就着街边酒楼下悬的一排灯笼,将领的纸条慢慢展开。
“春——华——秋——实——”
钟应忱教她的诗里便有这个词,先有春日耕耘,繁花盛开,方见秋日稻谷遍野,一派丰收。
池小秋捏着纸条在路边站了半日,脑中菜色成型,她便起身直奔安华桥。
安华桥边肉市已经快要打烊了,池小秋到的时候,摊上的肉早已寥寥无几。
池小秋一路寻到猪肉行,有小贩问她:“小哥是要肉还是下水?”
“可有火腿?”
“呦!这可是个金贵东西!小哥不如去寻东边第二家陈大郎肉铺,他家的火腿最多!”
陈大郎的肉铺摊上挂了大大小小十几只火腿,他拍着其中一只道:“小哥是想做什么?这只是个陈腿,得有两三年了,回去生吃都能鲜掉了舌头!”
池小秋前后看了一看,摇头:“皮肉差了颜色,肯定是晒的时候存了水气。”
“这个呢?”
池小秋仍旧摇头:“皮太厚,肥肉太多。”
前后转了一圈,池小秋总算挑中了一个,陈大郎抹了把汗:合着他这满屋子的火腿,这小哥只看中了一个。
这一只火腿,费了池小秋六七两银子。等她四处凑够食材时,街上夜市都快要散了。
刚到了街尾,离家里还远,池小秋便碰上了钟应忱。
她十分诧异:“这么晚了,你才回来?”
“等你。”
钟应忱看她前面包裹,后面菜篮,把她压得结实,便接过她身上的担子,语气不善:“池姑娘也知道晚了?”
这时候,更鼓声响了四下,池小秋这才心虚,四更回家,好像确实太晚了些。
钟应忱一路上都不言语,池小秋便想要说上一两句,也好似影子落进井里,声响不闻。
一直到入了门,池小秋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那个..我以后...”
“以后若要晚上出去买东西,先回家与我说一声。”钟应忱将担子放在檐下,语气稍微软和了些:“我出去买。”
他帮着池小秋将菜肉米面都归到了厨房,看着这琳琅满目大一堆吃食,有些奇怪:“你又要做新菜?”
池小秋将那只精心挑来的火腿放在案上,自信一笑:“可不是,这菜名也好听。”
钟应忱对她起名的本事并不抱什么希望,便随口道:“又是池家什么肉?”
“春华秋实。”
凡事有因有果,有努力便有收获,池小秋先把一只鸡拆骨碎肉,在灶上吊高汤,静静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依旧是昨天的红台子,只是站着的人换了一拨。
池小秋看着这一个长案的食材,周边喧嚣如潮水般褪去,周遭一切不见踪影,只剩她手里这把刀,这块砧板。
“周师傅出来了!”
二楼里有个人一露面,便引起了众人热议。
周大厨面色温煦,向下看了一圈,却见众人都仰头看他,目光里的热切几乎要溢出,唯独一人在低头查点自己的东西。
他目光在池小秋身上稍停片刻,才开口道:“辰时一刻开始,到酉时三刻,优胜者两人。”
一声开始,众人都齐齐忙活起来。
池小秋将荞麦,绿豆,玉米都尽数碾磨成粉,蘸水和面,四团沉灰豆绿哑黄簇白的面便安安稳稳躺在了她面前。
她慢慢算着时间,鸡汤煨好,放进一小半火腿,开始了慢火细熬的时光。
日中时分,火腿稍微炖烂了一些,黄芽菜洗净切断,放进汤里,加上自家制的蜜酒娘,重又盖上继续煨。
等待最是煎熬,也最是心焦,时间过得极快,又好像极慢。
这样的煨菜,若是一味烂煮,最后吃在嘴里一塌糊涂,了无滋味,可若是时候尚短,那连菜也不算是了。
又怕时候长,又怕时候短。
池小秋估量着时间——
还差半个时辰,是时候下面了。
四色的面条扯成极细,拉开时微微弹动,池小秋倒出来一些煨了火腿与黄芽菜的汤,心里默数时间,时候一到,便迅速捞起。
她的菜到了此时,便已算完工了。
春华秋实,五谷丰登,海晏河清这样带着些意头的菜,考的不仅是手上功夫,更是心里肚肠。谁都知道此种形意最是重要,一时满桌的菜瞧上去,都是赏心悦目。
池小秋一眼看去时,便让其中一道菜吸引了目光。
这菜用玉兰花裹了蛋,入锅扎成金灿灿一片,摆作春花,极尽妍丽。糯米、薏仁、绿稻米、紫金米、黄豆、红豆掺在一起,做出一盘漂亮的杂粮炒饭。
看似功夫简单,但他摆盘最是好看,果然周大厨在他面前停留了片刻,尝了几口,微微点头。
色香都全了,再添上让他点头的好味道,这第一个名额便已经让人占去了。
在其他人或艳羡或妒忌或失望的目光中,周大厨将一个木牌放在他面前,问了一句:“你可愿跟着我?”
这人大喜,扑通跪下便是三个响头:“徒儿拜见师傅!”
周大厨微笑点头,又往前走,眼看便要到了池小秋这里。
她迎上周大厨的眼光,坦坦然毫无慌张,周大厨忽然想起早上时往楼下的一瞥,那个当时唯一未曾抬头的,可不就是池小秋?
他霎时便多了些兴趣。
池小秋揭开了碗盖,众人又是一惊。
黄芽菜翠绿,错落有致地层层相叠,两朵花一开一闭,再仔细开始才知道是火腿片摆成,汤色清亮,拨开来四色面浸透了汤汁,竟有些盈盈生光。
周大厨尝了两口,一时惊讶,吐口而出道:“好!”
这小子年纪虽小,却极有天分,火候老到,年轻人中少见。
他将剩下一块木牌拿出,下面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欢呼声里有人欢笑道:“小秋妹子,你这回要做观瀚楼里第一个女大厨了!”
周大厨目光一凝,桌前正对着一张名帖,写着三字:池小秋。
他笑意倏然隐没,眼光一利,沉声问:“你是个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火腿煨黄芽菜:参考资料来自《随园食单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