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池小秋知道,灌醉了钟应忱的下场是这个,她说什么也不会拿出什么桃花酒!
时间倒回到前一天的下午。
醉酒的钟应忱不似平日端肃,只是噙了软软的笑意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
他瞳仁乌黑,看着池小秋时里面能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一声也不出,安静的样子让池小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人已经醉了。
她还在乐呵呵跟他说着接下来的打算,忽然之间,钟应忱问她:“上月给你的春秋周氏集解,背到哪里啦?”
他一开口,池小秋便下意识看了看他的碗,又瞧瞧他。
遭了,才两杯,他就倒了。
这番话全然不像平时的钟应忱说的,吐字温软又有些模糊,夹着乡音,落到尾音上还拖了一点,温柔得让池小秋十分不自在。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他见池小秋不答话,便又问了一遍:“闵公总该读到啦?”
池小秋一边想扯他回屋,一边敷衍道:“读了读了,别说米公,面公都快读完了!”
“那太好了,”钟应忱手紧紧抓着椅背,耍赖:“不回去不回去,那咱们就来比比吧。”
池小秋幼小的心灵饱受冲击,她果断摇头:“你先睡觉。”
“先比背书!”
“先睡觉!”
“比背书!”
钟应忱不耐烦地挥手,一下坐在地上,一手抓椅子一手抓桌子。
“比完再睡!”
池小秋:...
这一定不是她认识的钟应忱!
算了,能动手就别啰嗦,她决定不用顾及钟应忱的颜面,直接就把他背回屋里去。
换了别人,她顶多用拖的,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钟应忱一下子便看出了她的打算,他抱着膝盖,仰头看池小秋,屁股往后挪了两步,气哼哼地念出了一连串的名字。
“云片糕,千层糕,冰奶酪,玉带罗糕,茶里香糕,十几种甜的,我都知道怎么做!”
“要是不比,都不告诉你!”
这些喷喷香的名字就像是盘旋在她头上,一抬手,便能摘到了。
池小秋一咬牙:好!从哪里背?”
她死记硬背了几章,还记得囫囵,钟应忱现时醉着,定好糊弄。
“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池小秋一喜,她正背过:“ 三月,公会什么伯于垂...”
越往下背越背得磕磕巴巴,但钟应忱却听得适意,到得后来,笑弯了眼睛,池小秋心里安定下来,可不是好糊弄。
“完了!”
“终于完了?”
钟应忱笑眯眯问她,然后点评道:“你背得也太慢了!这才多少个字,你错了四十五处,第三页第二行第七个字,那是郑,郑重以待的郑,还有...”
“算了,换上一页吧...”
从日到中天背到了天幕黑下,池小秋终于意识到,喝醉之后的钟应忱是不讲理的。
“你又背错了,这是第二次了!”
“再来一次,我让着你!”
“你看,又错了。”钟应忱怜悯地看着她,摇摇头:“算了,原谅你!”
池小秋只想告诉他:其实她不需要原谅的。
不如放过她,直接把那些糕点做法说与她,就让她在食物里,补偿背不出书的罪过吧!
但钟应忱并不这么想。
但凡池小秋稍有些要退走的意思,他便露出孩子似的狡黠笑容,说一句:“云片糕,千层糕...”
不知反复多少次后,池小秋终于有气无力接他说:“冰奶酪,玉带罗糕...算了,横竖我也做不出来。”
这些糕点名字在她头上绕了一天了,她算是看明白了,根本就在九天之上,才不会落到她池小秋这里。
咦?
钟应忱眨眨眼:这一招不管用了?
他立刻又换了一个招数:“你要不背,就没法认字啦?不认字,怎么赚钱?”
有求于人,就是身不由己啊!
池小秋险些落下悲伤的眼泪。
她怀着卑微的姿态,满怀希望地问:“你看,咱能把这个什么解换成三字经吗?”
三字经多好背啊!朗朗上口,薄薄一册,她光听都能听会了。
钟应忱用清澈的眼睛盯着她,脸色重又严肃起来,带着强烈的谴责:“那是两三岁的小孩子读的,我不到三岁就会背了!”
“你怎么能自甘平庸!”
苍天在上,就让她平庸吧!
柳安镇需要像她这个的庸才来衬托天才的光辉!
钟应忱认真地看着她:“有我在,就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我会帮你!”
书上的字原本横平竖直,密密麻麻的笔画像个迷宫,到后面不知怎么就弯了,完成一个个圆圈,到后来越来越模糊。
池小秋头一点一点,眼看要睡着,让钟应忱一把推醒。
“还没背完,要努力!”钟应忱给她打气。
池小秋气力用尽,她哄着钟应忱道:“你看啊,这么多章,不如放我回去背吧!”
钟应忱严肃地盯着她,一瞬间好似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
“那就三天,要是背不会,我便天天要看着你出题目了!”
“一言为定!”
“要是不守约怎么办?”
钟应忱想了想,去厨房里搬出了池小秋一堆宝贝。
刚好能架在锅子上的小吊盅,厚重敦实圆圆的木头墩子,切菜一日也离不了它,有着长长柄子的漏勺,是池小秋追了半日硬是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
困乏不堪的池小秋啄米一样点头,只要能放她走,便什么都能答应。
第二日醒来,池小秋看着自己床头的一卷周氏集解,恨不得以头抢地——
她都答应了些什么!!
池小秋自小做老大,秉承的便是一诺千金,可是现在,她很想做个说话不当数的老幺。
可是还有一堆心爱之物,还在钟应忱手上啊!
为了这些家伙什,池小秋早起三更,夜里挑灯,生怕钟应忱看见书就来问他,一直躲在外面的桥洞下边,苦心背书。
刚刚以为钟应忱全然忘记,东西说说便能哄回来,可是瞧瞧这布袋里的装的是什么?!
是她天天睡里梦里,也要将她折磨不休的春秋周氏集解啊!
“既是不记得,为什么要送这本书?说!”池小秋一脸凶巴巴。
“看你甚是喜欢,这本字大些。”
钟应忱这两日悄悄看见她皱着眉看书,想是字太小了,想是喜欢太过不忍放手,这才挑了本字大的,刊印也精致。
池小秋泄了气:“我觉得,咱们之间存在误会。”
“醉酒之事确有误会...”
钟应忱刚要说话,就让池小秋打断了。
她诚诚恳恳道:“不,你误会的,是这本书...”
要不是为了自己的趁手的宝贝,她会将这两本丢得远远的!最好丢去西栅,再也不要再看见它!
池小秋抱着两本书正在进退两难之时,门让人敲响了。
“小秋呀,你家里可有茶?”
来人正是左邻的周大娘,她这么早来敲门,脸上十分不好意思:“我家麟哥儿这一进了夏,整天病怏怏的,什么也吃不下,只能从各家借了茶,寻了去年的撑门炭,给他熬个七家茶!”
趁着这个好机会,池小秋把那两本烫手山芋往钟应忱手里一放,默默道一声此生不再见,忙迎着周大娘道:“大娘说的不就是苦夏?我这正好有几道菜,最是对付,不如去家里给麟哥儿试试?”
池家食铺在他们这边有些声名,周大娘大喜:“那大娘先谢谢你了!”
天气一热,多的是人天天没有胃口,池小秋只过去教了周大娘两三道菜。
萝卜切小丁,进盐水腌上半个时辰,挤干了水,调进细糖,盐粉,香醋,再加上些其他秘制调料,一口下去嘎嘣脆,又酸又甜又爽脆,爱辣的就加些辣子。
游丝细面扯的又圆又细,长长数根在白水锅里一滚便熟,翻身就能捞出来,新出的山泉水过一下,沥干水,往土窑青瓷碗里一盛。
她手快眼快嘴快,一手捞面,凉面便像几缕银丝,行云流水般落入碗底,她嘱咐周大娘:“天太热时菜过了水拌一拌便能吃了,就不要费油了,要是怕他不长个,就拿这出来做浇头。”
池小秋还从家里拿了肘子肉,另外做了肉酱,在盘得正好的凉面上头点上一筷子,来回拌上一拌,肉香扑鼻而来,却不显得油腻。
周大娘活了半辈子,这会也不由发馋起来。
她把那碗面递给儿媳妇:“我去煮七家茶,你把这面端去给麟哥儿,这可是小秋忙活半天,专给他做的!”
池小秋专把一瓮肉酱都给了周大娘,他们搬家那几日,周家帮了许多忙。
过得一会儿,周家儿媳妇兴冲冲过来,将吃个干净的碗里亮给他们看:“小秋,你那面真好!麟哥儿头次要上第二碗!”
池小秋也高兴:“锅里还有,要吃再盛一份去!”
好些天不愿吃饭的麟哥儿动了筷子,周家人甚是开心,正围着池小秋问法子时,门恰在此时开了。
开门的两人都穿着青色单衣,手里夹着书,正要往院子里去,其中一人忽然一跳好远,指着池小秋道。
“你...你怎么在这里?!”
池小秋甚是无辜。
她不过是捉着桥洞附近书塾的人,来回问了些书上的字。
虽是问的多了一些,也不必这样惊慌失措,活像进了老虎洞的表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