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忱日日在东栅忙活,池小秋也没闲着,她在福清渡口的时候少了,不过中午,傍晚出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便先在家里,把各色饭食先备好了,一头交与钟应忱,一头自个拿去福清渡。
今日中午才到了渡口,便让乌泱泱攒动的人头给惊着了,她好不容易挤到自己往日出摊的地方,常娘子正在摊边坐着,攥着竹管的扇子反手遮在头顶,见她过来,竟冲她一笑。
池小秋一滞,不由自主退了两步,又离她远了一些。
常娘子自从看过红娘记,也不知怎么,从前怕让日头晒黑了白皮子,不到掌灯不出门半步,如今每日家都跑来铺上,盯得死紧。
她要盯自己丈夫池小秋也能理解,可那一双俏眼连着池小秋也盯得多,她就不能理解了。但凡常宝官走得远些,她便一副含怒的模样,瞪上一眼池小秋。
池小秋莫名其妙,只得拿着书,侧身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对着书上的字,大眼瞪大字。
她长叹一口气。
也不知是哪一世做下的孽呦,才拜了钟应忱这个师傅!
她听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却从没听见自己手里这个东西,叫什么春秋公羊传周氏集解,钟应忱对着她念了一遍,只道但凡背下了,这里头的字儿对着也就认识了。
池小秋觉得,不如现教她在萝卜上刻字来得快些。
“妹子?小秋妹子?”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常娘子。
到底躲不过,池小秋合了书,深吸一口气,挤出笑来:“常家嫂子....”
黄鼠狼对着鸡笑,肯定没安好心,池小秋的担忧立刻成了真,常娘子便摆出如当时半推半就要租与她铺子一样的为难之色,表达了她的想法:涨租金。
池小秋也很想干脆回她两字:没门。
但是她眼下已然站稳了脚跟,却不好翻脸,只是笑与她道:“凭嫂子多少难处,契子便是契子,总不好作废,不过看嫂子家是卖茶的,我这却有个麦茶方子...”
她这般一说,两下里心领神会,常娘子便算从她手里抠了些许好处,池小秋用了一个烂大街的麦茶方子换了清净。
看书看得眼痛,池小秋也没认明白几个字,便接连有人开始喊她:“池家妹子,要个卷饼!”
池小秋的卷饼做出了新高度,不但加了素馅,荤馅,连蘸酱也有好几种,甜酸咸辣各有特色,有人吃的仍旧嫌硬,池小秋便把卷饼撕了泡在炖肘子留下的肉汤里,不仅软烂更加入味。
还没到平日的饭点,摊子外围着的人却越来越多,连常家茶铺上甜齁了的木香茶汤都卖了许多,不上一炷香时间,卷饼酥鱼都已经售卖一空,再一抬头,仍旧吓了一跳。
摊子外的人有增无减。
她又重看了看自家空空如也的锅碗,有些发呆。
怎么可能?
她今日明明做了六百张大饼,并百只肘子,酥鱼也准备了许多,足足够她卖上一个时辰!
可现在...
她仰脸看了看太阳。
明明正是平日刚零星来人的时候!
要不是她对自己备菜的分量了如指掌,都要怀疑是不是少做了大半分量。
人群便如蝗虫过境,见池小秋的摊子买不得吃食,便又后推着前,前推着后,艰难往别处挤了。
池小秋听着隔壁常宝官高兴地一叠声应道:“木香茶汤,再来一碗!云片香茶,再来两份!”
钱叮叮当当地收进来,池小秋挠挠头,怎么也想不通,不年不节的时候,怎么会有如此多人。
既然饭食都卖光了,池小秋也开始收拾摊子,想回家按着钟应忱给出的方子,试一试杏仁酪。
可惜这渡头上人贴着人,河里船挨着船,池小秋在人群里试了半日,只得放弃,直到上岸来吃饭的人潮过去,往来的帮工重又背了一筐筐青桑叶,池小秋也能得空溜回家去。
头天晚上用竹簸箕盛了,倒吊起来泡在水里的甜杏仁和糯米,此时早已到了该出水的时候,池小秋手上一撮,杏仁剥了皮,白生生躺上清水里,直剥出来一小盆。
杏仁和糯米都上了石磨,一点点碾磨,拿碗盛了汁液余浆,倒进干净细布里面,一遍一遍地绞,滤出香浓的杏仁汁,重新倒进锅里,大火烧开小火煎煮,就能看见杏仁汁渐渐黏稠起来。
钟应忱刚开了大门,便与满院子的杏仁甜香撞了满怀。
池小秋正下台阶,想把几次滤出来的渣子埋在葡萄藤根下,看见钟应忱,顿时忘了初衷,忙向他招手道:“我按你的方子做了些杏仁...酪,是这个名字不是?你来尝尝,是不是这个味?”
钟应忱站在当地,眼神定定看着某处,好似在想些什么。
池小秋几步跳到他跟前,一拍他肩,却忘了自己有多大力气。
伴着一阵剧痛,钟应忱猛然回过神来,手上不着力气,拎着的食盒顿时哗啦啦掉翻在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
不等钟应忱看她,池小秋自知理亏,忙上前帮忙收拾,这才发现食盒里碗盘翻了一片,油汤淋漓,还剩了许多饭菜,连往日卖空的香椿豆腐,都还剩了满盒,被压得一塌糊涂,可怜兮兮地陷在里面。
这是...生意不太好?
池小秋一边拾碗,一边暗里看着钟应忱脸色,发现他也只是开始看了池小秋一眼,自己弯下腰去捡拾蹦跳着弹到草丛间的藤盖时,又肃了脸色。
拾到了藤盖的钟应忱半晌未动,他微抬起眼,目光在满地狼藉里巡回,眉头微皱,好似在苦苦思索些什么。
池小秋小声道:“卖不出便卖不出了,今日先歇着——先尝尝我做的杏仁酪!”
刚出锅的杏仁酪香喷喷滑润润,池小秋点上蜂蜜,洒了些花瓣,端出来时,香味便一直绕在她四周。
钟应忱动也不动,直到池小秋撞了他胳膊,大声道:“拿着!尝一口!”
他才如梦初醒般,接了过来,一仰头,喝个干净,手里捏了块石子,便现在泥地上画起来。
他问池小秋:“今日渡口,可遇着什么奇怪事?”
“倒没什么——只是人多!比平日多上几倍!”
“来回运的是棉布还是桑叶?”
“这不是蚕月?肯定是桑叶!”
三四月的桑叶贵得池小秋咋舌,要照着这价钱,她家里门口两棵桑树,能捋下来几钱银子!
钟应忱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想起今日遇见胖子时,他愁眉苦脸的一句话:“长顺,柳湾两个镇子蚕花坏得厉害,整条柳江上的叶船,只怕都要往柳安镇来了。”
柳安镇就这么大,就出这么多蚕,如何容纳得下三四个镇的青桑叶。供过于求,便只有一个结果。
叶价大跌!
“亏得我听了孙先生的话,昨日就着晚上开市,就把这一船桑叶卖了,可这后头,还有二十多天...”
胖子全没了喜庆模样,眉头拧成疙瘩,脸色铁青。
要一直跌下去,他就去了半辈子的身家!
钟应忱划着叶子船走了一圈,见东栅叶船虽多,却沉闷异常,凡是露出头脸的人,都一副阴沉模样。
破天荒的,钟应忱只卖出去了几份吃食,其余原样带回。
他低低道一声:“做梢叶生意的人,怕是要难过了。”脑中却凭空浮现出下午回家时,见到的那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虽然他带了汉阳大竹斗笠,贴了胡子,画了眉毛,换上帮工打扮,但钟应忱一向好眼力,还伴着好记性,一眼便认出了,闪进那家门户的人,便是铁口直断的孙先生!
钟应忱留了一个神,晚上时,他专门绕到那一户人家后门,左右打听了一下,却没打听出什么不同。
不过是个寻常的行商人家,有个百十两银子,每到来此处做生意,便住上几天,其余时候,便都空置着。
恰好,主人近日都在家。
便是孙先生上门,也没什么疑惑处,毕竟,神仙嘛,谁不想沾染一两分,求个机缘呢!
只可惜,这一次,孙先生也救不得许多人。
三月二十九日,东栅来船是平日十倍。
早中晚三市连开,叶价已经跌破至百斤百文,便是如此价钱,柳安镇各家叶行也不再愿意派人出来收青桑叶。
变故发生在四月的第一天,钟应忱再往东栅去时,还隔着老远,便听到一声凄厉哀嚎。
“老爷——老爷!”
钟应忱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青灰色的影子,将满筐的桑叶疯狂撒往河中,而后,毅然决然地跳入了河里!
隔着时光,记忆回溯,仿佛熟悉的一幕骤然间同眼前的光景重叠。
钟应忱定定往前走了两步,在望向栅间的一瞬,便让河上一幕惊在当场。
东栅把着曲湖与瀚溪的交汇点,那河水浩浩汤汤,流的竟然不是水,而是满江的桑叶!青桑叶!
叶商们把满船的桑叶,一点点从乡下桑户处收了来,花上两三日工夫运往柳安镇,费了许多银钱保鲜才安全抵达的青桑叶,尽数,倾倒尽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