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咯,红烧鲫鱼——”
“小二,结账!”
“好嘞!客官您稍等!我这就来!”
京畿城西近郊客栈,人声嘈杂。热火朝天、吵吵嚷嚷得像要将瓦盖掀了去。前几日刚公布了春闱大榜,城中几家欢喜几家愁。只是听闻今年会元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还是一路榜首考过来,乌攘攘一群人便都跑到这偏僻客栈来,想看看少年文曲星的模样。
只是酒过三巡,临近晌午了,都没见传闻中那艳若桃李的潭州会元。
而被人蘸在筷子尖,含进茶酒里的钟月姮,此时正魇在床上。整个人眉间皱出深深一道川,眼皮下的眼珠滚转不停。胸口起伏剧烈到好似一颗心要撕裂胸膛跳出来。她薄唇微张,喘息声像风箱一样呼呼泄出来。汗从额头流进眼里、颈上,浸透了满身衣裳。
忽然,钟月姮猛地睁开眼睛。
她神识还不甚清明,眼前黑蒙蒙一片。耳畔是剧烈的心跳声,咚咚似擂鼓。身体像钉在床上一般,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她一生敬鬼神而远之,从未想过有转世轮回一说,此时额头上疼痛欲裂,疼得筋直跳的痛楚告诉她,此刻莫不是死里逃生?
可等眼前逐渐复明,却见极其简陋的一块床顶板,挂着两片暗青纱帐。她心跳也逐渐平复,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到下巴颏,她抬手一擦,却摸着额上一片平滑。心里一紧,觉得此事没那么轻巧,再好的金疮药也没办法让她的伤口好得这么完全。
钟月姮起身下床,小心翼翼走到洗漱的水盆前,看着水波里静静映着的一张脸。手指有些颤巍地抚上去,好的?好的!只见额头上光滑洁净,莫说狰狞血污,连一丝疤痕也不见。她有些惶慌,推开门欲问个究竟,看看是谁救了自己,如今又是什么年月。可老旧木门吱呀推开,方才被可以忽略的嘈杂声轰得袭来。鼎沸音浪一波又一波,她向下望去,是一桌桌吃酒的宾客。
有小二见她傻愣愣的,热情过来,说:“哟,岳公子,今天起晚了?是昨天温习到太晚了吧。都晌午了,要吃点儿什么?”
她僵硬回头。而一楼吃酒的宾客听见小二的话,无不眼前一亮,齐刷刷抬头看着这睡到中午的少年人。有人暗道莫不是太过骄傲自满,便不像从前勤勉了?还有人喝了口酒,想真是天道不公,所谓少年天才便是如此倦怠也能高中。
钟月姮发觉众人目光,佯作不知。方才听小二一席话,又觉如今场景何等熟悉,从这两年记忆中苏醒拽回一些残存篇章,蠕动唇瓣,声音沙哑似砂砾在喉:“现在是宣和十八年,是或不是?殿试,还有几日?”
京畿多栽杨柳,杨柳根浅嗣多,是故京畿路多不平、春夏又有杨花障眼。偏僻小店洒扫不甚干净,此刻便有团团絮絮的杨花拂到她面前。钟月姮伸手抓了一朵,杨花却从莹白细瘦的指缝中溜过。
小二见她这般不对劲,只当是年轻气盛被喜讯冲昏了头,可也不敢怠慢着,热心肠地问:“是啊,昨个儿春闱才放榜,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岳公子呢!您这是怎么了,要不再歇歇?还是我去给您请个大夫来?”
“不用!”钟月姮见他说着便转身,连忙拦住,挂上一副笑,只是皮肉发僵,怪异得紧,“多谢小哥,帮我再沏壶茶上来吧。”
一番下来,钟月姮才知自己竟重生在春闱放榜后。过往种种恍如一梦,她一时之间甚至分不清是身在金殿之上濒死遗留的幻境,还是夜夜温书做了一场救民无门的梦魇。距殿试还有不到一月,纵然前世高中,可两载不曾补习功课科艺,也怕生疏。况且前世之事如流水逝去,奔腾向东而无痕迹,一些旧事早就抛诸脑后,若是完全相同的重来一次,她也拿不准从前是如何了。
尤其是如今一朝还魂,竟是到了殿试之前。她想起阖眼前最后落在眼底的高高的穹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只记得那些阁老一口一个“欺君罔上”,要说的她死也不安生,却无人在意她自幼女扮男装是为何。
九岁那年,千年富庶的嘏州被秘密屠戮,她躲在弃婴塔里逃过一劫。饥寒交迫忍了数天才敢爬出来。大雪纷飞,她一个女童揣着家里塞进怀的一锭银子,注定也是走不了多远。天地茫茫,满目的白,她也不知该去哪儿。只盲目的走,不知走了几日,又走到哪儿,直至在路边冻得失去意识。醒来后见着丫鬟侍女,才知道自己被偶然路过的潭州商人岳磬声所救。岳磬声是鳏夫,不便单养个女儿,便叫她女扮男装,就此挂了籍契。
她随养父走过塞外漠北,走过无涯湘江。可心里始终牵挂着江南平江。十岁那年便与养父商议,既然现在做了男子,何不考科举一试?面上是说圆父亲这秀才的梦,可实际上,打小便想有朝一日,面圣喊冤。
可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天子圣人不过是脑满肠肥满心修仙飞升的昏君,钟月姮想自己是太过理想天真,又太过招摇,最终竟是那般惨淡收场。
世事漫随流水。如今一只脚又迈进皇宫,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心里却已是五味杂陈。
进了考场,钟月姮才当真有了恍若隔世的实感。
殿试在宫里,不似其他考试那般环境艰苦,可桌椅也是用不顺心的。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桌板,拉开纤薄的铁架,便当桌子。身后背着的藤筐布箱,此时便用作椅子。
端端正正坐下来,展开试卷,提笔写下姓名、籍贯、祖上三代名姓和一路科考的名次,心里虽五味翻腾,落笔却毫不凝滞。她前世便知,这是为嘏州亲朋平反的开端,便是郑重其事写下潭州岳氏,也断不敢忘。而此刻除了这想法,却又想到为她操劳一生的养父。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目的?自己前世错将他牵连,今生重回这日,覆水难收,只是往后走下去,定不能重蹈覆辙。
钟月姮深呼吸一口,便去看皇帝亲拟的题。
殿试要考策论,题长近千字,只是凝练一番,核心要义便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治国治民之道。她活过一世,靠四书五经就高中皇榜,两载为官,亲眼看百姓生计维艰,纵然答来不比当年顺手,可下笔却酣畅至极,将前世未曾来得及实现的抱负韬略都如飞泉湍瀑倾斜在卷上。
提笔写纲纪法规,又要不巧立名目;落笔是天下大治,便要提君舟民水。抵御外侮之策、安良社稷之法,起于微末,在于明德。顺应天道,明镜止水,赏赏罚罚,皆依律法。
不能不使纲法深入庶民,不能只听凭自己喜好
……
两千余字,无不是经史子集的治国治民,也无不是钟月姮的真情流露。
交卷时已是黄昏。金乌吞去云,散落满天橘红。钟月姮走出考场。看着道旁杨柳细瘦,抬头望了望漫天霞霭。恍惚想起,前世交卷后,从宫门外甫一抬头,四方天里,也撞见满天云霓。
次日清晨,传胪大典。
众学子皆翘首以盼,只钟月姮一人颔首静立。待鸿胪寺官宣读《制》毕,即唱出第一甲第一名的名姓。
“钟月姮”三字一落,在场人目光皆凝射过去。年纪轻轻,连中三元!这是怎样的少年英才,怕是日后官运亨通,不假时日便要位极人臣了。
而钟月姮本人则面无惊诧之色,哪怕是丹墀之内的礼部官员,都对她刮目三分。喜不丝毫形于色,更无得意骄傲之态。御道行礼时仪态稳重得体,滴水不漏。当真是可塑之才。
只是众人不知,钟月姮面如止水,是因其当真不觉得惊讶。虽然未曾想着如今种种一切都同前世别无二致,但科考一事,她还是有三分把握。况且这一月来她日日温书,更知结果自然是差不到哪儿去。
便敛眸凝神作她的新科状元,只等着传胪大典礼成。
状元游街时,钟月姮已然换上红袍。她生得瘦,如削竹般细润。腰带紧勒着,便更显出状元郎的少年仪态来。乌帽压着云鬓,幞头簪着宫花。艳极始知玉更淡,跨上黑鬃宝马,微扬起瓜子脸的下巴,远远望来,只觉得是万千鲜花着锦,簇拥着光泽盈润的一块玉璧。
大街上人潮如织,比肩接踵。是满城都叫嚷起来,一传十十传百的,全来看这状元郎。户户门窗打开,扑出来赧红着面的闺阁女儿,借从扇底去窥一眼艳色少年。殊不知这眉眼英媚、挺拔如松的人,是实打实的女婵娟。
“真没劲,不知道有什么看的,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三年一次的殿选,头一遭看见阵仗这么大的,真会摆谱。”城中酒楼二层雅间,一青年男子打眼向下看了看,旋即嗤一声落座去,拿筷子夹了一柱鸡蓉煨鹌鹑,放进嘴里嚼着咽下。又听同席间另一人语气中满是玩味,笑着说道:“我看可没准儿,十八岁就连中三元,保不定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也说不成!”
“哟,还真是。”再一人也靠近窗边望了望。状元郎离得还远,只是看那姿仪,便觉不凡,“三头六臂,莲藕塑身,都说这新科状元生得好,是莲花仙子也说不定啊?”
“哈哈哈哈哈,还是行莎会说,我看保不准真是!”几个人得了那顾行莎一句“莲花仙子”的玩笑话,撂下筷子笑作一团。只一人始终倚在窗边,一言不发。
“容郎,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我怎么觉着你比那些姑娘还盼着这状元走过来啊?”先前头一个开口的张珣青喝了口酒,站起身来要去拥着陈霁容入席。陈霁容却草草敷衍,挡了他的胳膊,更甚微微倾身,聚气凝神地朝下看。
“你们吃你们的,别管我。”陈霁容看着人快走近了,从窗边花瓶里折下一株刚插进的芍药。现在还在三月里,芍药未到花期,还含苞羞怯着。他素白的指尖抚过花冠嫩边,硬是几下将花瓣搓开。揉得边缘粉白淬烂,当间嫩蕊抖落。见着状元郎来,陈霁容捏着花的胳膊后弯,又直直一掷,那朵凝露含娇的花便砸进钟月姮臂弯。
钟月姮正拱手朝乡亲作揖行礼,看见从天而降的花,本不甚惊讶,只是看见是朵芍药,不由得想起陈霁容的小字来。便不由自主地寻着花飞来的方向看去,却只见那二楼碎冰纹窗扇大开,从里头斜倚着探出来个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的公子,不是陈霁容又是谁?
钟月姮一愣。只见陈霁容朝她勾起唇角,不待她反应便回身关了窗。她欲开口,却知没有由头。拈起绿萼,垂眼还没端详清这被揉搓出馥郁糜香的花儿,可围观的姑娘小伙见她先是去寻扔花人,又是去赏这臂中花,全都会错了意。
不知道从哪儿又丢来一朵茉莉。霎时间,桃杏李桂,开花的、含苞的,哪怕是翠浓欲滴的一桠叶,也如流星般飞过来。不消一眨眼,满街芳馨,众人也不怕惊了马,连果子都砸来。
“喝酒!”
听着外头更沸腾一层的喧嚣,陈霁容好似自己与其毫无关系似的,面上敛去计谋得逞的笑,一杯温酒下肚,又夹起一瓣状似芙蓉花开的高汤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