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尘抽了一口冷气。
“假死?”他额头上的汗水涨得更多,“我此前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个,但这一招的风险实在太大。我们叶家出身商贾,虽说做的只是小本生意,可因为多年走南闯北的经营,几乎到处都有认识我们的人。一旦你被发现假死,那可就是一桩重罪,轻云,我们冒不起这个险啊。”
“这一点我也考虑过,”叶轻云咬着牙说,“但除却江浙一带,叶家并不十分有名,只要隐姓埋名、处处忍让,也并非不可能搏出一条生路。而倘若真是嫁给了知府,那才是真的求生无门。总而言之,除了父亲之外,你先别告诉任何人我还活着这件事,我方才也跟其他人说过了,先把这条路留下。”
“但你离开江浙,又能去哪儿呢?”叶凌尘低声道,“现下这世道,四处都不安全,全国各地都在闹起义,外面还有洋鬼子在虎视眈眈……你一个女孩,怎么能让我和父亲放心?”
“西南一带如何?”叶轻云试探地问。
她在穿越之前,就是四川人,现下叶凌尘一问,首先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就是素有天府之国美名的成都。叶凌尘蹙起眉头:“先不提西南一带民风未开,你受不受得了那儿的野蛮风俗,就说蜀道之难,你有几分把握能走进去?”
叶轻云一时哑口无言。她忽略了现在是1848年,成都可没像2022年那样有四通八达的水陆空交通,还属于山中孤岛,进出都不易。成都尚且如此,就别说更遥远的甘肃或者西藏、新疆了,叶轻云高中时候学的文科,记得在当下这个年代,清朝正和俄国在边疆地区不断拉扯,战争频发,为是非之地。叶轻云一时有些出神,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叶凌尘叹了口气,道:“轻云,还是听我的,让我去斡旋,你安心在家休养。你今天早上这一出真是把我吓坏了,你表兄本来要去广州,都为此硬生生停了行程,眼下正在往家里赶。你可别再闹脾气,去见见他,让他安心。”
叶凌尘这一番话,倒是让更多属于原身的记忆浮现在叶轻云脑海中。
叶凌尘口中的表兄名为叶无缺。此人虽非叶家直系,可从小资质过人,十三岁就敢孤身到江北去贩卖织物,最终不但回本,甚至还有相当盈余。后来更是将所赚到的钱当做自己的启动资金,不断做大,最后甚至在广州开埠后,把赚钱的生意打到了洋人身上,跟英国人做起了丝绸和茶叶买卖。也算是一桩奇闻。
“兄长,叶无缺表兄此行去广州,是为了跟外国人做生意吗?”叶轻云抓住叶凌尘的袖子,连忙问道。叶凌尘摇了摇脑袋:“不是。无缺这次去,据说是为了出国。前段时间不知从哪儿传来些流言,说是在花旗国发现了能填满整个鄱阳湖的金子,而且这金子还是无主的,只要能挖出来,就能据为己有。这东西,一听就是骗人的鬼话,结果一群不学无术的小流氓却信以为真,当真觉得自己能上花旗国捡金子去,前些日子琢磨着一起买了艘船,打算一同去花旗国淘金。无缺就是听信了这帮人的话,硬是要一起上花旗国去淘金。”
叶轻云呆在了原地。
“轻云,你怎么了?”叶凌尘伸出手,在叶轻云眼前晃了晃。叶轻云如梦初醒:“那叶无缺表兄也会去花旗国吗?”
“他去那里做什么?”叶凌尘拧起眉头,“你不会也信了那些关于金子的唬人鬼话吧?”
叶凌尘方才提到的那些,可不是唬人的鬼话啊……
叶轻云在心里苦笑。叶凌尘刚刚提到的花旗国,正是美国在清朝的旧称,叶凌尘身在历史之中,并不知道此时风云万变的国际形势,她却对这段历史记忆犹新:1848年,历时两年的美墨战争最终以墨西哥割让230万平方公里土地告结,美国借此一跃成为地跨大西洋与太平洋的大国,获得了美洲的主宰权;同年2月,詹姆斯·马尔寿在一家锯木厂下的美国河中捡到了金子,就此在加利福尼亚州,也就是旧金山掀起了一股浩浩荡荡的淘金热。在接下来的八年中,全世界有超过百万人怀着一夜暴富的梦想,络绎不绝地前往加利福尼亚,为争夺金矿与亲友反目为仇。那些投机者中,也包括为数不少的中国人,他们背井离乡,自以为踏上一条光辉之路,可没有多少人是真的在发了大财后荣归故里,大部分都因为语言不通和水土不服,只能当廉价劳工,为西方人任劳任怨地卖命,变成西方淘金梦想的踏脚石和牺牲品。
叶轻云捂住怦怦直跳的心,一个想法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
……但这也同样是机遇。
巨大的风险,往往伴随着巨大的财富。叶轻云的雅思已经过了八分,穿越来之前刚好考过了专八和CATTI口笔译三级,大三时还在美国当过一年交换生,口语和书面都不错,与外国人交流没有任何问题。此外,她平时也蛮喜欢历史,虽说称不上精通,但类似西进运动或者南北战争这种大事,她还是能做到如数家珍。既然她在江浙无法再正常生活下去,也囿于客观限制去不了西南等地,不如就干脆借着这股淘金热的风,前往美国。反正留在知府也是等死,逃跑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也是等死,那还不如选条貌似还存有一线生机的路,万一撞了大运,真的靠着对历史的熟知平步青云了呢?
叶轻云下定决心。
既然如此,她就必须想办法跟叶无缺搭上话,让他帮忙把自己送上那艘即将开往加利福尼亚的船。叶轻云记得从1844年之后,清朝和美国就建立了外交关系,1847年时,清朝还送了第一批留学生到美国去。两国之间的来往交流,并没有一般人想象得那么僵硬。此外,若是真的顺利抵达美国,叶轻云甚至不必更名改姓,也不必余生都在担惊受怕、时刻提防会被发现假死中度过。
叶轻云看向叶凌尘:“兄长,你说,如果我跟叶无缺表兄一起,逃去花旗国呢?”
叶凌尘一怔。
“你在说什么梦话!”叶凌尘差点没把桌子给掀了,“你莫不是也听信了那些流言,真以为花旗国有什么黄金?真有那种好事,哪能轮得到你,不早就被其他人给瓜分完了?!”
“我并不是为了黄金去的。”叶轻云镇静地解释道,“兄长,你刚才也说到了,如今这个世道,哪里都不安全,我留在国内,还有被发现定罪的可能,那我还不如去国外碰碰运气。万一有转机呢?”
“不说你对花旗国一无所知,你就说你弄得懂他们使用的语言吗?”叶凌尘恼怒地斥道,谁料叶轻云竟然点了点头,道:“懂啊。我以前在家无聊,就自行学习了他们国家的语言,不说多么精通,日常交流是没什么问题的。不信你考我。”
叶凌尘几乎要被她气笑了:“我怎么考你?”
“怎么考都可以。”叶轻云道,“你刚刚不是说,叶无缺表兄马上要来看望我吗,他一直在跟英国人做生意,想必也熟识英语,只要他说我能过关,你不就能放心了?再说,我此行去也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叶无缺表兄陪着我嘛,不会出问题的。”
叶凌尘一时语塞。
叶轻云见他没有反驳,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我留在家中,迟早会再被知府找上门,与其成天忧心忡忡,不如假死出国一劳永逸。而且,我又不是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知府大人年事已高,过不了几年就要驾鹤西去,我在花旗国待个三四年,等把他熬走了,我再回家,说不定我那时已经在花旗国发了财呢?”
叶凌尘没忍住一声笑。但比起刚刚,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眉眼之间也多出几分思索,但仍然不肯松口,说道:“我可告诉你,就算你在叶无缺那儿过了关,但那位上门提亲的媒婆可不好对付,我虽然听了之前你对小萍的要求,没让其他人宣扬你的情况。可若是你真想假死,必须要自己想办法瞒过那位媒婆。”
“这个我也想好了。”叶轻云自信地说道,“我可以装鬼吓唬她。等把她吓走了,我就跟叶无缺表兄一道立刻前往广州,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胡闹!”叶凌尘斥道,“什么装鬼吓唬,有道是人吓人、吓死人,那位媒婆年事已高,万一被惊出个好歹,我看你怎么应付。”
正在此时,门外蓦然传来一道轻笑,紧跟着,叶轻云屋门被推开。她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待看清了来者五官后,叶轻云才松了口气,道:“表兄。”
“我刚刚在门外已经听到你跟凌尘的谈话了。”叶无缺虽是江南人,但因为多年走南闯北,身上并没有江南那种儒雅温和的气质,若要叶轻云说,反而有点像大大咧咧的西南人。他先是关心了一下叶轻云的身体,接着随手搬了张凳子,坐到二人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叶轻云。“我适才听表妹说,你想跟着我一道去花旗国?”
两道视线同时落到叶轻云身上。她点了点头:“是的。”
“你已经自学了英语?学到什么程度了?”
叶轻云有一种在面试的错觉,差点脱口而出“CATTI口笔译三级,专四专八国才高级已过,雅思8.0,有一年海外留学经验”,但立马意识到若是真这么说了,可能会立刻被眼前的二人绑去驱邪……她只好道:“勉强能够应付日常交流。”
“表兄不才,但这些年跟洋人做交易,英语也不算差,”叶无缺道,“我来考校你一番。若是你当真有本事在我手底下过上十句,我也不是不能答应带你一起去花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