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日头刚露,一列马车便嘚嘚地驶过桐安巷,漆金镶玉的车身流光溢彩,吸引了不知道多少赶早市的人羡慕的目光,十二只由红木制成的箱子整齐排列堆叠在马车后,连马蹄卷起来的烟尘闻起来仿佛都带着清澈的松香。
那马车好似存心炫耀,并没有直奔目的地而去,却是先在街上耀武扬威地走了一圈,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它驼载的货物。赚足了眼球后,才慢慢地往桐安巷深处的叶家布行去了。一名穿红戴绿的媒婆喜气洋洋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抓着叶家大门的铜扣啪啪地敲,那声音,几里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街上,一名担着彩绸贩卖的中年女人重重地啐了一口:“叶家那姑娘真是好福气,居然被知府给看上了。从今往后,那就是麻雀飞上枝头,当凤凰咯。”
“这可不是怎么的,”另一位妇女赞同地低声道,“那可是知府啊,虽说嫁进去后当不成正室,可好歹也是进了知府,若是争口气为知府大人生个儿子,那下半辈子岂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吗?”
“是啊是啊,可那叶姑娘不知怎么想的,几代人修都修不来的福气,她却在家哭生哭死,很不情愿一样,真是够奇怪的……”
敲门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无人应答。媒婆的额头上出了层汗,又加重了力道,下一瞬,大门霍然洞开,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本该出来迎接的叶凌尘,而是一名哭丧着脸的侍女。
“小姐……小姐她……”侍女脸颊发白,嘴唇哆嗦如筛糠,好半天,才把后面的句子迸出齿关,“小姐她今天早上,去世了!”
叶轻云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正在被人从地板搬到床上。周围一片吵吵嚷嚷,有人在大喊着叫大夫来,也有人把脸埋在自己胳臂边上哭,还有人正在发出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咪一样的凄惨尖叫。她心烦意乱地睁开眼睛,晃动的视野慢慢有了焦点。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一个女声惊喜地喊道,“小姐没事,她醒了!”
随着这声欢欣的声音,其他人都纷纷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笑逐颜开地聚在她身边,给她披衣服和递水。叶轻云茫然地支起身子,打量着自己正坐着的一张红木雕花拔步床,还有悬挂在自己身边的轻纱帷幔,以及环绕左右的一张张年轻但明显营养不良的脸颊,和她们仿佛从古装剧拍摄现场穿出来的衣物,张开嘴,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我在哪……”
叶轻云猛的闭上嘴。
这不是她的声音!
叶轻云是土生土长的西南人,性格开朗泼辣,吐词脆薄清亮,从未有过这样一口吴侬软语的腔调。正当她震惊地低下头,审视自己没有一点茧子的雪白双手时,一名看起来与她很亲近的少女已然开口,含泪嗔道:“小姐受了惊,吓糊涂了。我们这是在家里呀。小姐您方才不知怎的,竟然要悬梁自尽,多亏我们发现得早,不然就……”
随着精神恢复平静,陌生的记忆也一点点地钻进叶轻云脑海中。
她穿越了,穿到了道光二十八年,也就是1848年,一位与她同名同姓的汉族女子叶轻云的身上。
说起叶轻云的身世,倒也值得几声慨叹。
这位叶轻云乃是苏州叶家布行的小姐。其父叶剑的发妻林氏过世得早,膝下除了从表兄处过继来的一个儿子叶凌尘外,就只有叶轻云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如珠似宝地娇宠着,生怕她受了丁点委屈。叶轻云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二岁,顺利地跟心仪的青梅竹马梁玉订了亲,只等梁玉服完三年兵役归来,便可成婚。
然而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去年本该是梁玉归家的时候,可叶轻云苦等了足足五个月,从春末熬到了初秋,都没能看到梁玉的影子。叶轻云以为梁玉是变心,不肯来见她,便成天在闺房里以泪洗面,人也日渐消瘦,再加上前两年父亲叶剑染病辞世,唯一的希望梁玉也步了后尘,双重打击之下,叶轻云到底没能抗住,在瑟瑟秋风中病倒,一连数月都缠绵病榻。叶凌尘怜惜妹妹身体,不惜花费重金打听来了梁玉的消息,这才得知梁玉原来早已在军中感染风寒而死。负责的军官不愿给赔偿的银两,于是私自把这个消息压了下来,谎称梁玉已经回家,自己私吞了朝廷下发的抚恤金。
叶轻云虽然得知情郎不曾变心,可也知道了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见到深爱的青梅竹马,一喜一悲的双重刺激下,病情反而加重,过了足足半年才勉强可以下地行走。叶凌尘见妹妹总算从鬼门关回来,松了一口气,为了让她心情好转,便提议让叶轻云的贴身侍女小萍送她出去郊游。
倘若一切正常发展,这本该成为叶轻云摆脱旧日阴影,重获新生的第一步。但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叶凌尘万万没想到,正是他的好心提议,反而让叶轻云真正迈进了万劫不复之地。
叶轻云在郊游时,竟被知府大人给看中了。若这是位年轻英俊的,或许还能称为一桩喜事,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位知府大人今年已经过了耳顺之年,且是个抽惯了大烟的病痨,可以说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土,偏偏还留恋人间声色,硬是要收叶轻云做侧室。叶家虽然因常年在外东奔西走,攒下了几分名声,可跟统辖一方的知府相比,终究还是人微言轻、无力反抗。叶轻云自知大局已定,不堪受辱,在几日后的一个清晨,用一根白绫悬梁自尽了。
现代时空的叶轻云,也就在这时候穿越过来了。
回忆完这些,叶轻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开什么玩笑!怎么别人穿越就是皇子公主、妃嫔贵女,最不济也是平民百姓,虽说可能家世一般,好歹也拥有人身自由。怎么她一穿过来,面对的就是被送去给病痨知府当小妾这种地狱开局?
再者,现在可是1848年,在历史上属于晚清,正是清朝内外交困、积贫积弱的时候。叶轻云穿越来之前,只是一个普通英专实习生,唯一担心的就是能不能熬过试用期转正入职,没有什么改变历史引领风骚的宏大梦想。如果真的乖乖去给知府大人当了小妾,叶轻云这辈子就算是被困在那朱红的大宅门里面了,不提以她的性格能不能在尔虞我诈的豪门宅斗中笑到最后,单是四年后就要爆发的太平天国,都够叶轻云喝一壶的了。
她绝对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
“等等,都回来,先别出去!”叶轻云陡然喊道,那些马上要踏出屋门、去给叶剑和叶凌尘报喜的侍女们听闻此言,纷纷站住,错愕地回头看向她。叶轻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忍着仍旧徘徊不去的头痛说:“记住,你们别到处说我活着,就……就说我还没醒过来。”
“这、这怎么行?”一个侍女惊讶地反问,叶轻云扫了她一眼,认出她正是当时护送自己去郊游的贴身侍女小萍。“少爷先前听说小姐悬梁自尽,正急得往这边赶呢……”
“我的意思是,除了家里人之外,别跟其他人说起我还活着这件事。小萍,你去请兄长到我房间里面来。”叶轻云深吸了一口气,“其他人去把家门锁上,任何人都不准出去,明白了吗?”
“可是小姐,您为什么要这样?”小萍茫然不解地问道。叶轻云摇了摇脑袋:“别问这么多,快去。”
她既然不愿意顺应安排,被送去知府当妾,“上吊自杀”无疑是现成的理由。只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叶家小姐已经去世,那知府就算再手眼通天,总不可能把她的棺材刨出来吧?
小萍见叶轻云神态坚决,纵然还是不解,却还是依言喏了一声,整理了下情绪,转身出去了,其他侍女也在叶轻云的指令下鱼贯离开,房间短暂地安静了下来。叶轻云脱力地躺回床上,思绪万千。
叶家并非类似广州十三行那样的豪门巨贾,只是在江浙一带进行经营,没有能力去和知府作对。因此,即使叶剑再宠爱女儿,得知知府要收叶轻云为侧室后,也不敢反抗,原身正是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因而才在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自尽。
叶轻云凝视着自己被绳子勒出红痕的双手,心里有些发苦。
原身也是无比向往自由的人,才会愿意舍弃优渥的生活,拒绝被从此锁进笼中,成为一只金丝雀。只是苦了深爱她的哥哥。
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声。
叶轻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下一秒,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位气喘吁吁的青年,在叶轻云的记忆里,他是原身的兄长,名为叶凌尘,尽管叶凌尘是被叶剑过继来的,但两人情同手足,胜似亲生兄妹。叶凌尘匆匆忙忙地走到叶轻云身旁,先是摸了摸她凉丝丝的额头,紧接着握住她的手:“轻云,你没事吧?你可吓死我了!”
“我没事,谢谢兄长关心。”叶轻云道。
叶凌尘慢慢地松了口气,坐到叶轻云身旁:“轻云,你可记住了,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知府大人那边的事情,我来想办法斡旋,你未来可千万不要再干出这种傻事了。”
叶轻云摇了摇脑袋:“不需要兄长来想办法,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能够用来应付知府了。”
叶凌尘奇道:“什么计划?”
“就借这次上吊自尽,”叶轻云一字一顿,“假死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