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校舍

“哦……哦?”

里琉后知后觉地沉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甚尔说了句什么。她猛一抬头,甩起的头发差点打在甚尔的脸上。他嫌弃地拧着眉头,后退了两小步。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面对甚尔的指控,里琉当然不承认,佯装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我没什么表情呀。”

“明明就是一副难以置信中掺杂了百分之二十的嘲讽的样子。”

“你在瞎计算什么呀,而且未免算得太精准了吧。”

精准得都有点小气了。里琉懒得理他,从他手里抢回了通知书,叠好塞进包里,最后再在脸上扑了一层粉,快步走向玄关。她在衣帽间耗费太久了,远远超出预计时间。再不出门,可就要迟到了。

难得信守承诺的甚尔,果不其然像条小尾巴似的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考虑到他的体型,将描述更正为“大尾巴”应该更合适一些。

跟随里琉的步伐,甚尔与她一起走出家门坐上车,无比配合。直到小学的校门在视野中逐渐清晰,他也没说出任何一句想要半途而废的话。

这实在太奇怪了。在最后一个红灯前,里琉停住了车。

“你真的要去啊?”她再一次确认着,“真的真的去?”

“干嘛,不信我吗?”

他也没有正面回答,这样的态度与口吻更让里琉难以相信他的话了,不过她并不想承认自己的不信任,只念叨说:“怕你会出尔反尔罢了。”

“放心啦,才不会有这种事嘞。”

甚尔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会儿倒更像是平常的样子了,也让他的这一连串行动更像是脑子一热做出的决定,看起来似乎谈不上有多认真。里琉只希望他最好是别到了学校再临阵脱逃。

停好车,朝着校舍的方向走去。昨天惠和她说好了,他会在一楼的鞋柜那里等着她。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先到进门处签到才行。

在“F”列的好几页姓名中,里琉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许是手抖了一下,她写在签到列的第一笔居然是一横。匆忙画圈涂掉,再补上正确的签名,希望谁也别发现她像个文盲似的写了错别字。

身为突发奇想加入这场面谈会的“不速之客”,甚尔的名字当然没有出现在签到表里。这倒是不打紧,学校并不会因为缺了一个名字就把热心家长拒之门外——哪怕甚尔压根就担待不起热心的家长此等美称。

在老师的指示下,里琉在纸上自己名字旁的空白处添上了甚尔的名字。

笔尖才刚碰到纸面,她听到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从掠过。

“别把我的名字写错哟。”

不管怎么听,这话都像是对她的揶揄。里琉的耳朵倏地烫了起来,反手锤了甚尔一拳,精准地砸中了他脆弱的腹部。听到他隐忍的哀嚎声,她的心情瞬间放晴了,笔尖也动得飞快,潇洒地写下了他的名字。

“好了,快走吧。”

里琉从背后轻轻推着甚尔往前走,顺利地用强硬的物理方式让他的视线从签到表上移开了。

依照入口处的简略地图所示,右侧不远处的那栋低矮的建筑物正是津美纪和惠日常上课的教学楼。唯一敞开的那扇大门被调皮的小朋友占满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顺利从这堆小萝卜头之间穿行而过。

走进教学楼里面,倒是宽敞些了。这里没有聚集太多学生,一眼便能看到站在鞋柜旁的津美纪和惠。里琉下意识地低头瞄了瞄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差两分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默默加快脚步。

没有迟到就好,她可不想成为无法信守承诺的大人。

津美纪也很快就看到了里琉和甚尔,笑着向他们挥手,又兴奋地戳了戳惠的肩膀,让他转身看看。惠大概是反问了句“怎么了”之类的话,直到津美纪重复了一遍,他才不太情愿地回过头,视线猝不及防撞上了甚尔的双眼。

气氛似乎变得有些诡异,惠睁大了眼,难以置信似的,居然一动也不动了,简直就像是区役所的那台每工作一小时就要死机十分钟的老旧电脑,看来惠的小脑袋实在没办法在短时间之内成功处理好“爸爸来到了我的学校到底是要干嘛”这条信息了。

保持这幅死机的状态,伏黑惠呆愣愣地盯着甚尔看了整整十秒,这才稍微给出了一点更多的反馈。他抬手揉揉眼,试图把眼前的幻象揉碎。

可就算是揉得视线都发浑了,映在眼里的父亲还是没有消失。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看错。

他完全想不到答案了。

没想到甚尔的不告而来居然能让聪明小孩伏黑惠变成如此这般呆滞的模样,里琉慌了,此刻在心中漫开的紧张感可比几天之前对面谈会的无知浓郁多了。

在这时间这场合下见到甚尔,惠究竟是高兴还是不快呢?最好别是后者,里琉实在不希望被惠误认为是自己硬把他一起拉过来的。

不管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还是意料之中的惊讶,全都无所谓了。里琉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干净。

“是他看到通知之后主动跟着我一起来的。”她指着甚尔的脑袋,“我和他确认了好几遍,他说他非要来。他真的就是这么讲的。”

她所说的确实全是事实没有错,不过以里琉急匆匆的口吻说出口,怎么听都有种推脱责任的嫌弃感。

“怎么把我说得像个烂人似的?”甚尔双手抱胸,不满地压低了下巴,“家里有两个小孩,就得由两位家长去参加,这不是很合理的嘛。”

“……你说是就是吧。”

里琉懒得和他反驳,说到底她也搞不懂这家伙非要跟过来的理由。

不会是嫉妒了吧?觉得自己的父亲威严遭受了到前所未有的挑战,慌慌张张想用这种方式找回主权?这么想倒也合理,毕竟惠只和她说起了面谈会的事,从头到尾完全把他排斥在外了。

但这也不过是最具可能性的猜测而已。只要甚尔依旧保持着绝口不答的态度,里琉也没别的办法能逼迫他承认了。

惠似乎也放弃了探寻他的真实用意,却还是忍不住偶尔偷瞄甚尔几眼,似是为了确认他就在此处的事实。

有了甚尔的唐突加入,今日的日程从里琉早早规划好的“独自一人先找惠的老师重新安排时间再参加津美纪地面谈会再再和惠的老师沟通”,变成了“不必调整时间安排只需协调由谁参加哪个小孩的面谈会即可”这个轻松简单的决定。

里琉又把通知书拿了出来,视线在津美纪和惠的名字之间打转。

照她的想法,还得是由甚尔去参加惠的……

“我去津美纪那儿。”

甚尔出乎意料地主动提议着,弯低了腰搂住津美纪的肩膀,难得一副亲昵模样,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小姑娘扭扭捏捏地往他的反方向侧了侧身的小动作。

“哦……那我就——”里琉慢吞吞点着头,视线落在了惠的身上。

这样的安排,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里琉总感到些许的不协调感,一时却也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不和谐在作祟,索性不多想了,暂且把这团疑惑抛到脑后。

身为家长的他们姑且算是达成了共识,也不多磨蹭,各自去往了对应的教室。

踩在木制走廊上,每一步都将木板挤压出嘎嘎的声响,很是刺耳。

惠走在前面,里琉紧跟着他小小的背影。两旁的墙上画着学生们的画作和毛笔字作品展示,余光掠过各式各样的天马行空,她想起自己很久没有踏进过学校了,也从来画不出如此具有想象力的图画,简直是悲哀的事实。

于是她垂低了眼眸,只注视着惠的发丝。

“惠,我想问问你。”她轻声问,“你会不会希望是甚尔来参加你的面谈会呀?”

如果甚尔没有一起来的话,她是绝对想不到要问出这话的。可他来了,以父亲的角色,坦荡荡光明磊落地加入了这个场合,谁也不会质疑来到这里的人为何会是他。

里琉想到甚尔就在津美纪的教室里,想到他也许能和老师沟通些什么,能说说与她的学习或是生活有关的事情。哪怕只想到了这些,都让她忍不住思索,自己是不是当真有资格以伏黑家大人的身份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又是否当真有来到这里的资格。

一定是觉得她的话很奇怪,惠回头望着她,放缓了脚步,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唔……其实他去津美纪的面谈会,我更开心。”

“不想他陪你吗?”

里琉的疑问让他低下头,所有的表情也被他藏在了额前碎发的影子之下,看不出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陪在津美纪身边更重要。而且,他能来这里,就已经足够了。”他回过头,背对着里琉,继续向前走,“您愿意来,也很好……谢谢您愿意来。”

“……嗯。”

长廊的尽头是惠的教室。

上一位家长的面谈会还在进行中,惠陪着她在门口一起等待着,幸好不多久就结束了。满脸笑吟吟的妈妈躬着身走出教室,见到站在门口的惠,还熟稔地同他打了招呼。

这人很陌生,里琉完全不认识她。正想偷偷问问惠这是谁,却先一步被对方留意到了。

“您是小惠的妈妈吧?啊——幸会幸会!”

她热情地握住了里琉的手,话语爽朗。

“我家孩子和小惠是好朋友呢。他平常总是丢三落四的,平常也多受小惠的照顾了,如果没有小惠帮忙提醒,他估计连教科书都要全部弄丢了呢……哎呀,突然发现,惠同学和您长得真像呢!”

她所说的最后的那句话,也许只是常见的恭维话语,大概率不会是什么事实,却还是让里琉脊背发凉。

这话她曾经听过太多遍了,尽是些同样的话语,翻来覆去地说。唯一的不同是,话语中的主体是她,她才是像某人的那个人。

惊恐沿着脊柱爬上大脑,她不自觉地绷紧了后背,整个身躯都是僵硬的。她艰难地动着眼球,渴望找到一面镜子,却依旧害怕。

害怕在镜子里看到的是旧日的面孔。

校舍里是没有镜子的。窗外也渐渐暗下了,室内依旧是明亮的灯光,交错在透明玻璃两侧的明暗让里琉看到了映在窗户中的自己。

那依旧是她,是她的脸她的五官她的表情,冷漠而僵硬的,努力地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