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皇帝勃然大怒。这些日子因为公主和亲的事情,他烦闷不已,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来将事情搅乱!是存心让敌国使臣不喜、让公主和亲吗?
他一摔筷箸,怒道:“是谁?”
王子连连冷笑,眉眼间戾气更甚,指着陆行便骂:“大景的皇帝还真是个明君,放任这个死阉人胡作非为,将我国使臣活生生打死!”
陆行坐在席位上,脸上没有表情,淡淡地抿了一口茶。
皇帝听了这话更是吃了一惊,语气放缓了些,问陆行:“陆行,可有此事?”
他缓缓抬头,眼神锐利如鹰隼,也冷笑了一声:“贵国的使臣想冒犯公主,管教不得?咱家可看见,王子的使臣捂住了公主的嘴巴,欲行不轨呢。若是咱家不插手……”
王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皇帝的怒气很快转移到了王子身上,就差没喊出一声“放肆”。
王子瞥见倾国倾城的景沅,觉得这使臣被活活打死也该。但自家的使臣被一个太监下令打死,像是一口气憋在心里一般,怎么也说不过去。
皇帝也不顾什么梵古国的颜面,眉头深深蹙紧,放声斥道:“王子,你们的使臣怎能如此放肆?这是朕唯一的女儿!”
皇后脸色难看了几分,忙拉了拉皇帝的衣袖,让他别说话。皇帝狠狠甩开皇后的手,斥了一句:“莫管”。
陆行坐在席位上,身子往后靠了靠,开口:“既然王子想让公主出嫁,但若是公主万一因使臣失了名节……”
他这么一说,就是在添油加醋。
见皇帝还要发怒,局势马上就要被搅得一团糟,景沅蹙眉,就要站起身来。
侍候在一旁的翡翠欲言又止,用眼神示意她莫说。
景沅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来,端了一樽酒。她今日穿得粉嫩,嫣红的唇微抿,闪着玉制光泽的耳坠子摇晃,那样惹眼。
这回她离王子很近,容貌能在灯下看得清清楚楚,更添一层薄色。
王子不禁看得发怔,就连方才的怒火也尽数全消。甚至之前她欺骗他的事情,都能一笔勾销了。
好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若是能娶回家,日夜让她侍候在身侧,该有多妙!
她福一福身,先是敬了王子一杯,启唇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先敬王子一杯。”
王子气消了不少,看见如玉的美人,微微勾唇:“公主不必自责,今夜本王子就不追究这么多了,只听公主的意见,早些将日子定好。公主生得国色天香,本王子甚喜。”
说到“本王子甚喜”的时候,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因这轻浮的话而变得极为难看。
景沅脸色不变,却偶然瞥见,陆行的脸色很沉,似乎立马要发作。他泛白的指节搁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不耐地皱了皱眉。
他冷嘲热讽:“王子既然甚喜,就管好贵国的使臣,别出来祸害公主。咱家也累了,今日身子不舒坦,告辞。”
说罢,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离开了宴席。
使臣如此,皇帝心里也不舒服,烦躁万分。陆行替他把话说完了,他心情才好些,仰头饮了一杯酒。
景沅实在是不明白陆行这是在干什么。明明不关他的事情,偏要过来搅一局,阴阳怪气一番。是不是非要惹恼王子,送她入虎口?
真是越来越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她弯了弯唇,轻轻说:“先前欺骗王子的事情,是我不对,但这回我想清楚了。王子一表人才,我没什么不愿,只觉得出嫁是人生大事,应该选个好日子。这几日阿弟落水,宫里不顺,天气也不暖和,不适合出行。亲事先定下,不如五月之后再出嫁,如何?”
她的嗓音温软,似乎一开口就能酥了人的骨头。披散的墨发下是雪白的玉颈,那样纯净,似乎马上就要勾了人的魂去。
王子思忖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毕竟如今春寒尚在,若是伤了这美人的身子,该多扫兴。
王子答应了这么一番话,也给陆行争取了时间。希望陆行不要出尔反尔,把她送到梵古国去。
皇帝平复了心情,景沅坐下。宫婢早已收拾好了席位,王子不客气地掀袍坐下,眼神却频频往景沅身上移。
景沅浑身不自在,只低头夹菜。菜肴入口,她却味同嚼蜡。
不少人开始和稀泥,打破了沉寂的气氛,说了些吉利话。宴席上觥筹交错,一轮新月挂在檐上,此时也移动了些,很快到了后半夜。
皇帝也醉醺醺了,骤然道:“状元郎,嗝……你来说两句!”
景沅闻声抬头。
状元郎?
她略有耳闻,这人是如今的新科状元,大景唯一的异姓王,谢玉,谢小王爷。
他是袭爵,祖上为大景开国、平定叛乱。后来谢家兵权被不断架空,也成了个空壳子,但王爵犹在,也算是一门显贵。如今他只有十八岁便考中了新科状元,春风得意,还不知道封了什么官衔。
在众人的贺喜声下,小王爷谢玉站起身来,双手端着酒樽敬了皇帝一杯。景沅看见想,他脸上的笑却有些僵。
他今日穿了一身华服,却掩不住他身上的儒雅气质。温润如玉,翩翩公子,听说也是京中不少女子爱慕的对象。
敬完一圈,谢玉又说了几句吉利话。敬到景沅的时候,他僵硬的笑才缓和起来。他面容带笑道:“公主殿下万福金安,臣祝公主万事如意。”
他没有祝贺她和亲订婚的“喜事”,而是祝她“万事如意”。
景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了笑,回敬了一杯。
她想,谢玉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众人都贺她马上要与敌国王子喜结连理,这人却祝她万事如意。
宴席上很快乱成一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舞表演也看腻了,是时候散席。
皇后的脸色一直难看至极,等到宴会散去的时候才缓和了些。知道皇帝这么晚还要去陈贵人宫中,不禁暗骂一声:“狐媚子!”
此时已经是深夜,外籁俱静,夜风微凉,吹得人清醒了些。景沅随着翡翠走在回湫沅宫的路上,虽然是深夜,但她却丝毫没有睡意。她听见有人唤他:“常安公主,臣有话想说。”
景沅听出了这是谢玉的声音。
她回头,笑笑:“谢小王爷有什么事?”
景沅的脸庞笼罩在宫灯昏黄的光下,显得姣好而柔和。
谢玉的脸上很快染上了一层绯色,他干咳一声,声音有些酸涩:“臣想知道公主是否真心想嫁与梵古国王子?”
景沅顿了顿。
在宴席上她发现他的目光一直不自主地往自己身上扫,她看向他的时候,他的耳尖却是通红的,很明显,他这是喜欢上自己了。
她见这是深夜,宫道上没有人,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王爷这是何意?”
翡翠识趣地退到一旁,景沅低声道:“翡翠,你离沅些。”
等翡翠离开,谢玉才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他的耳垂红得像是要滴血,轻声说:“公主,我明白你的苦衷,你是不想嫁与梵古国王子的。”
景沅苦笑:“谁又想去和亲呢?”
谢玉听到这句话,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声音也变得低哑,全然没有了方才温润如玉的模样:“那阉人是不是逼你做了什么?方才在宴席上,他的表情就很不对劲。陛下也和我说,你有办法。公主殿下,你莫不是去求那阉人了?”
景沅惊愕地看着他,看见他清澈的眸里,只装着她一个人。
陆行的眸永远漆黑不见底,是那样让人胆寒。而谢玉的不一样……
这是一个男子,最为真挚、热烈的情意。
他上前一步,景沅也没有往后退缩。她低声说:“这件事情,似乎与谢小王爷没有关系罢。”
谢玉想伸手去触碰她,但还是缩回了手。他遏抑着越来越激动的情绪,压着低哑的声音:“公主殿下,你莫被他蒙骗了!他能不让你去和亲,但你觉得,你能永远逃出这阉人的魔爪吗?这些阉人最爱折辱人,我、我真的不想看见你这样。”
随即,他红透了脸,憋足了一口气磕磕巴巴地说:“素、素闻公主殿下鼎鼎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谢、谢某虽没有什么本事,但饱腹诗书,在朝中还是有三二势力,或许能帮到公主。”
景沅的脸很快染上一层绯红,谢玉见景沅没有抵触,又上前一步,声音放小了些。
他的话,景沅却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夜谢某对公主一见倾心,无论公主喜不喜欢谢某,谢某都愿为公主效劳。还有,若是能娶公主回家,是谢、谢某的荣耀……”
他说到最后居然磕巴了,景沅不禁莞尔,笑了笑。谢玉见美人一笑,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月色朦胧,昏黄的灯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地上,离得是那样近。
他这是第一次看见景沅,不只是被她容貌所吸引。他看见景沅在淤泥中挣扎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她为了保全大景的颜面,在酒席上周旋,为自己争取到时间。一个女子能如此,实在是让他很难不动心。
对上她明眸的那一刻,他就想将她护在怀中,让她一辈子都不要受到欺凌。
谢玉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若是能摆平现在的事情,逃脱陆行的魔爪,嫁与谢玉也是个好归宿。虽然她现在对谢玉没有太多情愫,但日子一长,总会生出感情的。
能与他共话桑麻,生儿育女,过安乐而和平的日子,看见大景一点点变好……
是她的夙愿。
她眼尾微微泛红,嘴角噙了笑,雪白的脖颈也羞得通红:“那我就相信王爷了。今后能除掉这奸宦,摆平和亲的事情,我就让父皇请旨赐婚。”
谢玉听到这句话,脸一下子羞红了,不敢直视景沅的眼睛。他欲想启唇说些什么,却只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话:“公主殿下,今夜太晚,皇上虽允我留宿宫中,但逗留太久不合时宜。我、我先走了,陛下赐我在宫中多住几日,明日在御花园后湖见。”
景沅微微颔首,道了一声:“好。”
只见谢玉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认真地放在景沅的手心:“这是我给公主的薄礼,略表心意,还请公主收好。这玉佩是一对,刻着比翼鸟。”
……
在暗处,陆行靠在宫墙上,红色的衣袍与朱红的宫墙融为一体。听了二人这一番话,他的脸色沉得骇人。
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手心微微一用力,扳指裂开了一条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