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无霜捏紧了那张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这种不安并非源于对危难未卜的不安,而更类似于即将揭晓谜面的紧张。
穆无霜幼时外出时,曾经见过一个男人卧在荆棘遍布的从林地上,不知生死。
在她将手指探上那人鼻间的前一刻,心中的胆颤之情才真正涌上了顶峰。
此刻亦如是。
穆无霜的手缓缓搭上帘前帐幔,微一用力。
下一刻,她的手却被飞扬的帐帘推了出去。
帐子自发启开,帘子向两侧大敞,露出帐内的空间。
一如穆无霜在外面看时的狭□□仄,只有一个墙角大小的空间,偏偏这空位被一具孩童躯体占满了。
这样大小的空位原本也不该装得下一个孩童,因此孩童的躯体紧紧蜷缩着,手脚都抱着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挤在那个角落。
正对敞开帘帐的正中央,只能看见脊背和黑发缠绕的后脑。
看到这玩意的一瞬间,穆无霜就觉得自己的眉心火烧火燎的,更难受了。
她候了片刻,没见那小孩有动静,便试探着用手指戳了一戳它。
“你好,你还活着吗?”
也不知道是这一戳还是这一问触发它的应答机制,孩童原本缩在膝弯里的头动了动,随即猛然扭转过来。
穆无霜目瞪口呆。
这玩意的身体没动,头却整个儿转了一圈,居然也没拧断脖子。
更让人惊悚的是,孩童所露出的那张脸。
他皮肤冷白,眉眼精致,睫羽纤长,瞳眸里隐隐泛着猩红。
这容貌,这眉眼,完全就是幼年版归览。
幼年归览的脸蛋小小,弧度圆润,少了许多分明的攻击性。
他脸颊边散落着粘连成一缕缕的头发,脏兮兮的,显然是很久没有洗涤过。
小归览睁着透红的水眸,直直望着穆无霜。
他眼睛里没有暴戾也没有漠然,一片通透,红水晶似的。
稚嫩的嗓音响起来:“姐姐,你是来救我的吗?”
他声音微弱,带着点哑意。
穆无霜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进来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小归览眼眸微微垂下,似乎有几分失落。
他脸上的神色有些恍惚,声音更低了:“那你可以给我一点吃的吗,我饿了好久,快要没有力气了。”
小归览说完抬起眼,抿紧了嘴唇看她。
他的眼睛红如鸽血,却通透明亮,宝石一样泛着莹莹润泽的微光,看上去格外漂亮乖巧。
对上这样的眼神,穆无霜忽然心底一颤。
她问:“为什么没有东西吃,是因为提前把灵石花完了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穆无霜留意到小归览身上的衣物尽管肮脏,但仍然能看出是上好的缎子。
虽然不算顶顶贵重,但能够用得起这料子的,绝非寻常人家,不至于饿得奄奄一息,连口饭都吃不起。
归览仰起稚嫩的脸庞,目光有些茫然。
他细声细语道:“家里早就没有钱了,爹和娘让我出来自己找点吃的。”
穆无霜皱起眉头:“哪有让小孩自己出来挣吃食的?况且你穿这衣服,又怎会揭不开锅?”
面前的归览看上去可怜巴巴,可是他的话和身上透露的信息实在是自相矛盾。
穆无霜盯着小归览的眼睛。
归览一愣,旋即他白皙的鼻子忽然一皱,眼角和鼻峰瞬间泛起重重的红意,眼泪啪嗒一声就落了下来。
红宝石般的瞳眸睁得很大,水珠自眼底一颗颗渗出来,像滴滴答答的泉眼。
但小少年的表情怔愣愣的,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掉眼泪。
除却红红的鼻头和眼角之外,他脸上没有半点要哭泣的神色,只是茫然地愣在那儿。
穆无霜一下就慌了。她一贯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最看不得别人哭。
这下也顾不得什么疑点了,她赶紧从腰间的储物囊中翻出一块灵米饼,隔空递过去:“别哭啊别哭啊,给你吃就是了。”
归览仍然怔怔地流眼泪。
灵米饼凑到他眼前的那一刻,他才好像终于回过神来,僵硬抱膝的手臂缓缓挪动了一下,终于换成了正常人会有的姿势。
他好像很久没有活动过,站起来时手脚发出喀拉喀拉的骨节碰撞声。
直到归览站起来时,穆无霜才看见他身下那块地面的原样。
这处狭小,先前归览缩在这里时她还没发觉。归览一站起来,霎时就露出了积在角落的一大滩半干未干的血。
小归览爬出帐篷,站起身,伸手去接穆无霜那块灵米饼。
穆无霜维持着递饼的姿势,目光却落到归览胸口处。
小归览胸口赫然插着一把靛蓝色的短刀,刀身尽数没入了他心口,只剩下板正坚硬的铜柄。
刀口下,汩汩的血一边淌一边渗开,漫了一身,把原本漂亮体面的织锦绸缎浸得暗沉无光。
归览却毫无所觉一般,沾着血的小手接过那块饼大口大口吃起来。
他看上去真的饿了很久,狼吞虎咽,偶尔被呛一下,布满泪痕的脸上就会飘起难耐的神色。
穆无霜沉默地看他吃东西,忽然就有些恍惚。
她其实也有过饿得吃不上饭的时候。她幼时走失过,很多天找不到家,没人管她,她就去偷了城中小贩的一笼肉包子,然后被那人追着打了一顿。
那个时候,小穆无霜拖着一身的伤,一边哭一边吃她自己用身体护住的包子。
包子脏兮兮的,也冷了,但眼泪是热的,穆无霜咽着眼泪把包子吃完了。
她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那时候的难堪样子。贩子骂她是乞丐,骂她是浪荡婊.子家的下贱胚,只会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她出身世家,这是穆无霜第一次挨打挨骂。她惶恐到几近抽搐,一边哀求,一边蜷着身体不肯松开怀里那笼包子。
因为再不吃东西,她就要饿死了。
穆无霜望着小归览满面眼泪的样子,问他:“还要吃吗?”
归览摇摇头,轻轻道:“够啦姐姐,谢谢你。”
随着最后一口饼吞下,他的身体忽然渐渐变得透明。半透明的小归览看着穆无霜,说道:“谢谢你,姐姐。”
他露出一个餍足的笑:“姐姐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可以替姐姐算一卦,或者满足姐姐的一个小愿望。”
直到这时候,穆无霜才想起来之前那个腹肌男魔说过的话。
他说帐篷里的是魔童,用于占卦许愿,但是这东西邪气很重。
穆无霜感受着自己经脉中磅礴到恐怖的魔力,再望向那个归览模样的魔童,眼神中多了一些挑衅。
呵,魔童魔童,说到底还是魔。
在魔里,还能有东西会比她更邪?
穆无霜丰沛的胜负欲一下就冒起来了。不就是邪气缠身,她倒要看看谁比谁更邪。
她当即说道:“来,不用算,你就来猜猜我是谁就行。”
穆无霜嘴上这样问,心底却已经呼出一个答案——是你拼邪气拼不过的大爹!
小归览却摇摇头:“我不认识你。我只是一缕魔气中的残念,不会与真正的人或者修士有干系。”
他稚嫩的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漠然:“我只是某个修士在某个时期衍生出的怨念化灵,我仅仅是‘念’,并非生灵,自然与人世无所牵连。”
“我完成你的愿望,你供奉我的怨念。每当我向你索求一次供奉,我都会送你一个愿望或是卜卦。”
穆无霜终于明白那男魔为什么说“世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了。
只要你帮了一次这魔童,这魔童就会认准你,定时向你索求供奉,相对应的,供奉过后魔童会回馈你一个愿望。
穆无霜“哦”了一声,问道:“那你的供奉是只要灵米饼吗?如果只是这个,我随时能给啊。”
小归览的眼神犹疑了片刻,而后道:“暂时是,但以后我还会有想要的东西。”
穆无霜:“……”
她指着自己,问道:“你觉得,我看上去很像一个冤种吗?”
小归览面无表情:“你魔力很强,但你的魔力有一大半是和我同源的,你若拒绝供奉我,我能够随时和你的魔力融为一体,住进你丹田里。”
穆无霜脸色崩裂了。
怪不得自己看见这个魔童觉得气味熟悉。她差点就忘了,她给归览输魔力的时候,归览有一部分魔力倒灌进她经脉里了。
形成这个魔童的,显然也是归览的魔力。
同源的魔力,当然可以互相融合。所以这魔童可以融进她的经脉里!
更离谱的是,这魔童有灵智。一缕有灵智的魔力住进她丹田……
救命,不要啊。
穆无霜的脸色完全僵硬了:“万一我给了你供奉,你还要进我丹田怎么办?”
小归览道:“不会,你供奉我,我的怨念便会被压抑。我的力量由怨念决定,怨念不强时,我无法轻易与你融合。”
一片悠长的沉默。
见穆无霜沉默太久,小归览略有些不耐烦:“你想实现什么或者想占卜什么,赶紧告诉我。”
穆无霜心底冷笑。
呵呵,这魔童真的狡诈。绑定前一口一个姐姐眼泪汪汪,绑定后飞速变脸,孽障。
果然,归览这种魔头残念化作的魔童,跟他本人一样阴险狡诈。
她磨了磨牙,恨恨道:“给我算算,归览是不是跟我犯冲,要不然我怎么见到他的东西就没好事?”
小归览点点头,对于穆无霜辱骂归览的话语全无反应。
稚童通红的眼眸泛起微微的红光,旋即闭目,整个人悬在半空中,模样安详,只是唇瓣微动,似乎在低念什么。
半晌,小归览睁开眼睛,语调平淡道:“确实犯冲。”
“你是他命中大劫。”
作者有话要说:礼貌穆大冤种: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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