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崔荷的出现让人十分意外。

谢翎将腿从案桌上收了回来,右手撑着贵妃榻沿,左手撑在膝上,面色沉静,看不出情绪。

许如年不动声色从椅子上站起来,挪到谢翎身后,讪笑着说道:“小郡主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通报了,我可不就听不到两位的高谈阔论了。”

崔荷唇畔带着浅笑,慢悠悠挪到桌前,银杏赶紧狗腿地为她拉开板凳,她轻拂衣摆,神色自若地坐到了他们三人对面。

绣娘站在一旁给崔荷行礼,崔荷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有些话还是不要让外人听了好。

绣娘不敢多言,全汴梁的人都知道谢翎即将成为郡马爷,方才是她僭越了,如今想起来是有些后怕的,她赶紧关上门,抱着琵琶离开了朱雀间。

屋内装饰素雅,一张圆桌四个绣凳,一张暖榻一顶屏风,横梁上挂着八角灯笼,屋内四个角落亦点着灯盏,映得房中光亮如昼。

崔荷落坐圆桌东面,与西面的谢翎对面而坐。

接近两个月未见,谢翎长什么样她都要忘记了,于是此时她便光明正大地打量起谢翎来。

今夜谢翎穿了一身赭红色直裰常服,腰系白玉金丝蹀躞带,乌发梳起,用黑玉云纹簪束起了冠,剑眉星目,郎朗如月。

屋内三个男人,两个都站在了暖榻后面,唯有谢翎不动如山,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态。

崔荷很是敬佩谢翎的气魄,不由笑出声来,从谢翎身上收回视线,冲他身后心虚躲闪的许如年嫣然一笑:“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许家哥哥回来了,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许如年怔了一下,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他对崔荷的印象还停留在未及笄的时候,那时每逢见了面,他都少不得被崔荷阴阳怪气一番,没想到几年不见,小姑娘眨眼成了大姑娘,为人处世也周到了许多。

既然崔荷以礼相待,他也不会拂了崔荷的面子,于是笑盈盈地走出来打招呼道:“许久未见,郡主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美了。”

崔荷笑意未褪,眉眼弯弯一副乖巧模样:“难怪我说怎么今日汴梁城的空气这么污浊,原来方才是许哥哥你在口吐狂言,好大的口气呢。”说罢还掩鼻扇风,仿佛空气中当真有些什么污浊。

许如年:“……”

崔荷看见许如年吃瘪,心中郁结纾解不少,笑得眉目招展,目的达到了,她便不再与许如年纠缠,转头看向谢翎,问道:“谢翎,你今夜不用进宫赴宴吗?”

谢翎面色冷淡道:“郡主不是也没去。”

银杏掩嘴笑提醒道:“侯爷,郡主待嫁之身,不用进宫。”

银杏这番话像是在提醒他,他与崔荷的婚事近在眼睫,谢翎本就不愿意接受这门婚事,如今被崔荷身边的丫鬟出言提醒,脸色说不出的阴沉漠然。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放下杯盏时,崔荷正托着腮看他,她今夜洗尽铅华,做朴素装扮,反倒别有一番风味,特别是当她噙着笑看人时,素净小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娇憨。

他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烈酒,连同那种怪异的感觉一同吞入腹中。

许如年的话他也不是没想过,那夜崔荷毫无缘由的抱他,长公主又来得这般凑巧,众目睽睽之下,他与崔荷搂搂抱抱,焉能三言两语解释明白。

更何况三人成虎,即便他解释清楚了,传到第三个人耳中,竟然变成了他与崔荷珠胎暗结。

长公主于侧殿问他一句话:可愿娶崔荷。

他竟说不出一个不字,崔荷愿以性命相护,他却连崔荷的名声都不愿保全,还算什么男人。

待他走出侧殿,便开始后悔了。

他对崔荷没有情,成了亲也不会有好结果,与他蹉跎一辈子,于崔荷来说,半点益处都无。

自崔荷受伤后他便没再见过崔荷,今日见着面了,竟不知如何面对她。

谢翎带着心思转身离去,来到窗边临窗而立,赭红色的常服将他的猿背蜂腰勾勒得十分挺拔昂藏,他沉默地站在窗沿前,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

崔荷自讨没趣,见他一声不吭离了席,还露出疏离的神情,眼底的眸光黯淡了几分。

许如年将谢翎冷漠待人和崔荷由喜转怨皆看在眼底,他看起热闹来不嫌事大,偏要插上一脚煽风点火。

许如年绕过贵妃榻,撩起袍子坐到崔荷身侧,给崔荷倒了杯酒,解释道:“郡主有所不知,今夜皇上突发恶疾,所以提前散了宴席。”

崔荷心中一惊,寒冬已过,春日已有苗头,往年过了冬天,皇表弟的病情就会有所好转,今年难道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我得进宫瞧瞧他去。”崔荷起身,想着赶紧回府坐马车进宫看人,许如年拉过崔荷的手让她坐下:“放心,死不了。”

“你怎知没事?”崔荷坐了回去,满脸疑窦。

许如年一时半会不知如何与崔荷解释,其中有些事不能与崔荷细说,于是只好含糊其辞道:“皇上吉人自有天相,而且全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皇上若是死了,这群太医也得跟着陪葬,他们可不得悠着点吗?郡主别担心了,喝口酒水暖暖肚子。”

崔荷心不在焉地拿起杯盏抿了一口酒,烈酒入喉,呛得她一阵咳嗽,金穗轻抚崔荷后背,看着许如年敢怒不敢言。

谢翎听到声音回头,就见崔荷呛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而罪魁祸首许如年笑得一脸猖狂,他沉着脸走过来,私下踢了他一脚,许如年只好敛了笑意,把酒水倒掉:“小郡主怎么这么不当心。”

崔荷咳得嗓子疼痛难忍,她捂着咽喉,泪眼汪汪地瞪他,哑着嗓子道:“好你个许如年,你才是一肚子坏水!”

许如年一打折扇,装模作样地扇了扇风,笑呵呵道:“郡主说笑了,我这算什么坏水呀,我听闻城中有人议论,说您为了嫁给侯爷,设计了一出好戏,也不知是真是假。”

崔荷的咳嗽慢慢停了下来,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状若无辜问道:“谁说的?分明是我和谢翎被关衢宁设计陷害。”

许如年一双狐狸眼勾了起来,满意一笑,说:“原来如此,谢翎,你这有什么可藏着掖着不告诉我的,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两情相悦,所以才私定终身。”

崔荷红着脸,不吭一声,谢翎则沉了眉头。

许如年又说道:“你们真的是自愿的吗?”

崔荷沉默了下来,谢翎却直言:“自然不是。”

那一瞬,崔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愣半晌,脑海中回荡着着四个字,当然不是,崔荷不甘心地盯着他,想听听看他作何解释。

只可惜,谢翎说完这四个字便没了后续。

许如年站起来来回踱步,说要替他们想个法子将婚事延后或取消。

听着他们二人热烈地讨论办法,崔荷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耳边是许如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聒噪得像只麻雀,就连窗外传来的吆喝声都听不真切了,崔荷盯着谢翎的侧脸,他似是察觉到崔荷的目光,侧头向她看来。

崔荷垂下眼睫,忽然轻笑出声,把他们二人的目光都吸了去,许如年探过身来与谢翎喁喁私语:“小郡主这是高兴坏了?”

“取消婚事不需要那么麻烦,我去开个口就是了,谢翎,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嫁给你。”她站起身,不再多给他一个眼神,平静地转身离去,还未迈出几步忽然又折身回来,她从袖口掏出了一个锦囊,放到了谢翎面前。

崔荷解释道:“庆功宴那夜,有刺客投了两枚暗镖,其中有一枚刺伤了我,两枚都在这儿了,我想你应该有办法找出凶手是谁,我便不置喙了。”

“谢翎。”崔荷最后喊出了他的名字,顿了许久,和他平和的对视了起来,好半晌,轻轻一笑,潋滟的水眸里没了点别样的情愫。

谢翎的心头像是被闷住了一般难受,他仰着头看她,等她说出点什么话来,可崔荷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门被关上了,屋内重新恢复了平静。

许如年如释重负,拍了拍谢翎的肩头,道:“没想到小郡主还挺讲道理,我还以为她不乐意呢,你说她图什么呢,图你们天天对着干,图你们床头吵架床尾继续吵架?”

他捞起锦囊,掏出了里面的菱形暗镖,很锋利,是见血封喉的杀人利器,只是上面为何要写字?

他就着烛光看了眼,上面写着:翎。

“谢翎,这暗镖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可难逃一劫,想当年你父亲不也是这样被冤枉的。”许如年把镖递到了谢翎面前,谢翎盯着上面的字,僵在了原地。

当时他只听到了一声破风声,可是却有两道镖,说明是叠在了一起,上面的镖是诱饵,下面的镖才是杀手锏,对方的目的就是为了伤害崔荷嫁祸给他。

会这种投掷手法的,他知道一人。

崔荷将暗镖藏了起来,又帮了他一回。

他眼底微动,耳畔听闻楼道的脚步声一刻不停,逐渐走远,他盯着桌上暗镖看了许久,终于捞过两枚暗镖收于袖中,大步流星离开了朱雀间。

“干嘛去?”许如年问了一声,回答他的只有关门时撞击的声音。

谢翎下了云归楼,四处搜寻崔荷的踪迹,举目望去,汹涌的人潮如奔涌的江河,绵绵不绝,滔滔不息,入了人群,焉能寻得踪迹?

他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寻了一会,折身后,一抬眼便看见了灯火阑珊处,正在买花灯的崔荷,不做他想,谢翎大步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