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荷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意识模糊不清,如同身处江河湖畔里的一叶扁舟,有浪袭来,她在湖面上晃动不止,仰头看天,却是一片灰白的天际。
意识神游九霄,待她回神,发觉自己好像在奔跑,耳畔只有急切的气喘声,四处张望,入眼是连绵一片的朱红宫墙,许是年久失修,朱红墙面上布满了斑驳的水渍,形成了一片古旧的灰白。
她为何在跑?
崔荷停下脚步,正犹疑的时候,有人揪住了她的衣领,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在她身后响起,一回头,就看到了八岁左右的关衢宁。
八岁的关衢宁微微有些发胖,本就细长的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更看不清楚了。
“跑什么呀,小郡主。”关衢宁抓着崔荷的衣领不撒手,崔荷试图推开关衢宁的手,可是五岁的她压根对抗不了八岁的关衢宁。
“你别追着我!”五岁的崔荷个头矮矮的,杏脸桃腮带着些许绯红,明眸善睐格外讨人喜欢,就连生气时嘟起的嘴唇都像是在跟人撒娇一般。
关衢宁有个尊贵的皇妃姑姑,所以他可以和其他皇子一起进尚书房读书启蒙,尚书房里有一个娇妍可爱的粉团子崔荷,谁都喜欢和她玩,他也想跟崔荷玩。
关衢宁仗着背后有昌邑侯和皇妃姑姑撑腰,在外横行霸道,就连宫中不受宠的小皇子他都敢踩上一脚,但因为喜欢崔荷,所以对崔荷悉心讨好,怎料崔荷油盐不进,更是将讨厌二字写在了脸上。
崔荷确实非常讨厌他,因为他不仅会偷偷摸她的手,还想抱她到膝上逗弄,崔荷不喜欢这样,因此每次看到关衢宁她都会冷着一张脸不去看他,没想到今日他竟找人支走了她的婢女,还将她堵到了此处。
“小郡主,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这么怕我干什么?你若是再敢拒绝我,信不信我把虫子塞进你衣服里!”关衢宁笑着威胁她,手里捏着不知道哪儿来的虫子在崔荷面前晃悠。
崔荷吓了一跳,眼看着他就要把毛虫塞进她衣服里,崔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关衢宁见自己这招奏效了,便高兴地威胁道:“以后见着我得乖乖喊一声衢宁哥哥知道吗?”
“呜呜呜,知道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害怕虫子。
不远处的银杏树上,躺着七岁的谢翎,被人扰了清梦,他烦躁地睁开眼睛,看不见宫墙下的崔荷,只能看见关衢宁挥舞着手里的虫子吓唬人。
本不想理会,可是她连绵不断的哭声像是冤魂索命,谢翎觉得她一时半会不会闭嘴了。
思索了一会,他摘下一颗杏子,在手里颠了颠,瞄准目标发射了出去。
“哎呦,谁敢砸我!”关衢宁正得意洋洋地要哄崔荷,结果却被人用石头砸中了脑袋,他抬起头来四处看去,却一个人都没见着。
关衢宁低头一看,就见地上有一颗裂开的杏子,他以为是杏树上的杏子掉下来恰好砸中他,便没当回事,可是当杏子接二连三地朝他脑袋砸过去时他就慌了。
“别砸了别砸了,好汉饶命!”关衢宁被砸得连连后退,最后只能抱着脑袋四处逃窜,不过须臾,人就不见了踪影。
崔荷停止了哭声,打着嗝四处张望,一颗杏子不巧落到她脑袋上,她痛呼一声,捂着脑袋踮起脚尖往宫墙的一侧看去。
是神仙下凡替她出头吗?她记得乳娘跟她讲故事的时候说过,神仙最是乐善好施,最喜惩恶扬善,一定是神仙下凡了!她要去拜见一下神仙,回头好与姐姐们炫耀!
崔荷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他。
那棵银杏树长在一座荒废的宫殿里,宫殿门用链子锁了起来,推开后留出了一条窄小的缝可以供人通过,崔荷身子瘦小,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她沿着宫墙走去,看见一棵明黄色的杏树上躺着一个人,她缓缓靠近,仰着头看他,这就是神仙吗?怎么看起来那么小?
崔荷软软地唤他:“喂,方才是你砸的杏子吗?”
那人不吭声。
崔荷又说:“谢谢你刚才帮了我。”
他还是不吭声。
崔荷咬了咬唇,走过去摇起了杏树,宫里的杏树很粗壮,崔荷压根摇不动,费了一番功夫,便已气喘吁吁,崔荷干脆爬起了树来,待她成功登顶,已经精疲力竭。
面前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色衣袍斜靠在枝丫上,一条腿垂下来,一条腿蹬着枝干,眼睛上贴着两片金黄的银杏叶。
他露在外面的鼻梁很高挺,一双薄唇紧紧地抿着,下颌骨的线条干净利落,看起来像是个很英俊的哥哥。
崔荷壮着胆子揭开了银杏叶子,登时,一双干净好看的桃花眼带着警惕睁开来了,崔荷慌张地后退,脚下踏空便要摔下去。
银杏树足足有三丈高,若是摔下去,不死也得落个残废,幸好神仙哥哥及时拉住了她。
她艰难地重新回到了树杈上,抱着树干直喘气,她盯着面前的谢翎,觉得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来好像是刚来尚书房念书的陪读,好像是三皇子表哥的陪读,叫什么来着?
崔荷睁着无辜的杏眼,试探着问道:“神仙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谢翎:“?”
“别乱认哥哥,我没有妹妹。”谢翎对崔荷毫无印象,只以为是宫里的宫女。
崔荷赖着脸皮继续追问:“我叫崔荷,你叫什么名字?方才你救了我,我想谢谢你。”
原来是被关衢宁欺负的小宫女,谢翎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谢翎好不容易寻到的风水宝地被人发现,便没了继续待着的心思,于是他撑着树干,翻身就要跳下去,不料被崔荷扯住了腰带差点出事,谢翎凶狠地瞪她教训道:“你别扯我腰带。”
“那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崔荷不依不饶,仰着一张粉嘟嘟的小圆脸骄横地索要他的名字。
谢翎被缠得烦了,只能告诉她:“谢翎。”
“哪个翎?”崔荷识的字不多,百家姓还算熟悉,知道谢字怎么写,唯独这个翎字听起来十分陌生。
“令字做个羽。”
“不会。”
崔荷伸出白嫩的小手要他写一遍,谢翎只好耐着性子一笔一划地教她,崔荷记住了笔画,点了点头,笑得无比乖甜:“我知道了,我也给你写我的荷字。”
崔荷不顾谢翎反对拉过他的手,无比认真的一笔一划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
她无比期待地看着谢翎,问:“记住了吗?”
她细嫩的手指头在他手掌心里游弋,酥痒得他想缩手,谢翎把手收起来,在后背上擦了擦,随后撑着树干意欲跳墙离开:“知道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若是要下去,慢慢爬下去便是。”
“不行,我下不去。”崔荷再次拉住了谢翎的衣摆,谢翎快要被她折磨死了,对上崔荷水汪汪的大眼睛,啧了一声,认命地说:“我在下面接着你。”
谢翎下去后,崔荷便慢慢的沿着树干往下爬去,爬到一半便脱了力摔下去,幸好谢翎真的在下面兜着她,否则她就摔死了。
谢翎松开手,把崔荷放到地上,说:“我走了。”
这次谢翎学聪明了,快速远离崔荷,踹着墙壁,似一只壁虎紧贴着墙面,三两下便翻了过去再无踪影。
再见到崔荷,是在尚书房里,原本属于他好友的位置被人抢走了,崔荷笑盈盈地替他整理好了桌面,笑得无比清甜:“翎哥哥,我与太傅师傅说了,以后就由我盯着你,不会再让你逃学了。”
谢翎:“……”我谢谢你啊。
自此,谢翎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怎么甩都甩不掉那种。
崔荷每天追着谢翎跑,乖巧又软糯地喊他翎哥哥,谢翎每次听到都要打一阵哆嗦,从来没有人这么肉麻地喊过他,害他被好友笑话了好一阵,他们时常模仿着崔荷的调子喊他翎哥哥,听得他直想揍人。
谢翎最后一次皱眉制止:“别再这么喊我了!”
崔荷不解:“为何?不好听吗?”
谢翎板着脸:“不好听,再这么喊我,小心我揍你。”
崔荷:“……”好凶哦,我下次还敢。
可惜,没有下次了。
崔荷偷听到谢翎和其他人在背后出言调侃她:“小爷我生平最讨厌三样东西,歪瓜,劣枣和崔荷。”
众人起哄,曾经被崔荷剥夺了谢翎同砚资格的许如年最为激动,模仿着崔荷嗔怒的模样:“翎哥哥,你怎么那么讨厌!人家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谢翎看见他恶心人的模样翻了个白眼:“你好恶心。”
许如年不知死活问道:“谁恶心啊?”
谢翎直言不讳,脱口而出道:“都恶心。”
崔荷听不下去了,把腰间的玉佩摘下来使劲砸了过去,砸到谢翎的脚边,怒斥一声:“谢翎!”
众人回头,就看见崔荷满脸怒容站在后头,谢翎有那么一刻不自在起来,只是覆水难收,他无言以对。
崔荷抿着唇,倔强地看着谢翎,只等谢翎作何解释,可是谢翎移开了视线,干巴巴的说道:“本来就是这样嘛,让你别喊,你非得喊。”
崔荷明白过来了,谢翎是真的讨厌她,周围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打量他们二人,崔荷的唇都被她咬出血了,她背过身去,决绝地离开了。
离去前,崔荷听到有人说:“哎,还不快去追你的好妹妹。”她脚步顿了顿,等着谢翎追上来,没想到却听闻谢翎说:“滚滚滚,都给爷滚。”
“谢翎你个混蛋!”崔荷于梦中猝然惊醒,睁开眼骂的第一个人就是谢翎。
作者有话要说:多年后的谢翎求着崔荷喊一句翎哥哥,结果换来崔荷一个白眼:“信不信我打你啊!”
谢翎: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