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日暮西山,远山飞鸟藏于密林,近处都城炊烟袅袅。
临街商贩大都已经歇业归家,往日里安静的临安街头却在今夜变得繁忙起来,有马车正络绎不绝地往皇宫驶去。
今日的宫门格外热闹,世家勋贵,朝臣命妇,皆因皇宫设宴而汇聚于此。
大臣打过招呼后便相伴而行热络寒暄,女眷们后他们一步慢慢走进皇城之中。
“长公主出行!速速避让!”身后传来一声呵斥,众人纷纷往宫道两旁闪避。
一辆四驾马车于宫门长驱直入,车速并不快,但是过于华丽贵重的马车一下子就占据了大半个宫道。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车朝太和殿方向驶去。
“如今也就只有长公主的马车能驶进去,我们的马车不让进,怎的连软轿都不准进。”女眷中有一个贵女出言埋怨,她的母亲瞪她一眼,低声呵斥:“休得胡言乱语。”
前朝宫变,那些逆贼便是潜藏在进宫的马车当中才混进宫城的,先帝平乱后,便不再允许任何人坐马车进宫,如今新帝即位,因体恤长公主每日进宫的辛劳,特准许长公主坐马车进宫。
全天下也就只有长公主有此特权,旁人想都不要想。
话音未落多久,便听闻身后有铁蹄铮铮声传来,只见一个身披着白色毛领斗篷的少年打马而来,全然无视底下众人惊讶的眼神,笔直地朝着前殿而去。
“这……这不是忠勇侯吗?他为何也能骑马进宫?”人群中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
臣子交头接耳,有声音传来:“听闻是长公主给的特权,念他劳苦功高,特赐皇恩呢。”
“忠勇侯能有此造化,也算是苦尽甘来。”
有老臣子冷笑一声说:“不过是小人得志,仗着军功便这般嚣张,看他能得意几时。”
坐在马车里的崔荷正昏昏欲睡,忽听到车外有马蹄声响起,她不由皱起眉头,撩起车帘循声望去,一眼便瞧见一马当先的谢翎。
崔荷收回脑袋,小声问:“娘,谢翎为何能骑马进宫?他就不怕犯了宫中大忌吗?”
正闭目养神的长公主解释道:“皇家恩赐,以示殊荣。”
要拉拢谢翎,除了实际点的封官赏爵外,还需靠点别的,比如人前的风光,忠勇侯府曾落魄过,想要重新扬眉吐气,那在皇城中招摇过市地骑行便能给足他忠勇侯脸面。
崔荷干脆掀开帘子,重新趴在窗沿上,等着谢翎打马而来,可是谢翎在马车后就慢下了步伐,止步不前。
等了许久也不见谢翎上前,崔荷伸出脑袋往后探去,就见谢翎握紧缰绳,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
崔荷与他对视了一眼,谢翎却视若无睹,崔荷干脆娇喝一声:“谢翎,敢骑马进宫,却不敢上前来?”
有了崔荷这一声呵斥,谢翎只能上前请安。
远处的崔荷听不到谢翎不满地啧了一声,唯有身旁的副将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还看到谢翎微微抿下的唇角,小侯爷现在正不满着呢。
谢翎轻踢马肚,□□骏马快走两步来到了长公主车辇旁,他看都没看崔荷一眼,只与马车中的长公主请安:“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车内传来长公主清冷的声音:“谢大人免礼,怎的孤身一人,老太君身子可还康健?”
谢翎不卑不亢地回道:“多谢长公主关心,微臣祖母的身体微恙,不便进宫赴宴。”
“无妨,宴席散去后,本宫便派于太医去给老太君把把脉。”
“有劳长公主费心,微臣替祖母谢过长公主关心。”
谢翎与长公主隔着一个崔荷在闲聊,把她一个大活人给无视了个彻底,崔荷坐直了身子,故意挡住了他与长公主的视线,头上的珠钗步摇随着她扭头的姿势轻轻晃动起来:“谢翎,你眼中可还有本郡主?”
谢翎轻飘飘的扫了她一眼,崔荷今夜装扮极美,眉眼间顾盼生辉,特别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微微鼓起的面颊如军营中的白面馒头,真想让人揉扁搓圆。
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谢翎颇有些嫌弃自己的想法,他随意拱手行礼,语气略带敷衍:“见过郡主。”
“嗯,免礼平身吧。”崔荷得意地挥了挥手,单手支颐看他,故意问道,“谢翎,骑着马进宫的感觉如何,可还威风?”
谢翎顾着长公主在,便给她留了点面子:“郡主说笑了,皇上与长公主体恤我腿伤未愈,特许我骑马进宫,何来耍威风一谈。”
崔荷眼睛往他腿上瞥了一眼,怎么之前没听说谢翎的腿受过伤,白日里见到的谢翎,他也是骑在马背上的,她根本就没机会见谢翎走路的样子,难不成他的腿真的受了伤?
思及此,崔荷轻咬内唇,细弱蚊蝇般问:“你的腿怎么受的伤?”
谢翎权当没听到,与车厢里的长公主说:“不扰殿下清静,微臣先行告退。”说罢勒了一下缰绳,马儿的速度停了下来,由着长公主的车辇在前面走着,他和副将则慢悠悠的骑着马在后头跟着。
好心当作驴肝肺,崔荷只觉得丢了面子,在他临走时狠狠地剜了谢翎一眼,谢翎恍然未觉,望着宫墙两侧的探出的树枝,轻折一支腊梅于手中把玩,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
崔荷放下帘子,气咻咻地坐了回去。
长公主睁眼看她,见她绞着帕子生气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到底是年轻,一点小事就伤了神。
“谢翎待你这般冷淡,你能忍吗?娘可以替你选他为夫婿,但是婚后该如何,娘可半点都帮不了你。”
崔荷来到长公主身旁坐下,像只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
“这就受不了了?”长公主轻轻拍打着崔荷的手背,崔荷昂着脖子否认:“不就是个谢翎吗?从来就只有我欺负他的份,哪儿有他欺负我的份。”
长公主笑了两声,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记住你的身份,切不可丢了皇家的尊严。”
崔荷点了点头,心中十分认可。
另一厢。
樊素与自己的祖父同乘一座马车进宫,车厢里升起淡淡的熏香,樊阁老靠着腰枕闭目养神,樊素则坐在车窗旁往街边看去。
“素素。”樊阁老一声轻唤,把樊素唤了回头,樊素连忙坐直身子应道:“祖父。”
樊阁老睁开双眼,他松弛的眼窝下的眼睛却矍铄有神:“听门房说,你今日出府去了?”
“是,我与郡主一道出门去的。”
樊阁老微微颔首,樊素父母早逝,唯一亲近的姑母远嫁范阳,樊府只有她一个女眷,樊素便养成了安静内敛的性子。
内敛性子的樊素竟能与刁蛮任性的安阳郡主成为至交好友,也是一种缘分。
樊阁老没再细问,只问道:“今日上街,瞧见忠勇侯了吗?”
樊素点头:“瞧见了。”
樊阁老摸了摸胡子,说道:“今日论功行赏,谢翎被封骠骑大将军,官升一品,赏赐黄金万两,钱银倒是其次,前途却是不可限量。素素,虽然我不信那些江湖卦术,但是也想为你找个命格硬一些的,他上过战场,煞气重,能活着回来论功行赏,说明他命格硬,与你十分相配。”
“祖父,谢翎不适合我。”樊素性子虽软,但是于原则上格外坚持,因为崔荷,她不能选择谢翎。
樊素今年十七有余,姻缘之路却十分坎坷,定下的三门亲事,最终都因为男方突生变故死了而取消,因为这几桩姻缘,樊素克夫的名声渐渐传开了,众人虽不敢明说,私底下都在传樊素命格不好,专克丈夫。
樊阁老格外焦心,既然世家无人敢娶,就在自己的门生那儿挑一个,但没有一个能入樊素的眼。
“你啊,别挑三拣四的,女儿家总是要嫁人,我以前就是太纵容你,让你自己挑选,你到现在都没选到一个称心的,这回你别管了,谢翎我是定下了,以我多年识人的经验,谢翎他堪为良配。”
“祖父,您别乱点鸳鸯谱了行不行,我与谢翎绝无可能,我并不喜欢他。”樊素咬着银牙,再次拒绝,就怕不说清楚,他这个老顽童非得撮合他们二人。
樊阁老知道自己孙女执拗的性子,多说无益,等亲事定下来了,樊素再拒婚就是不孝!樊阁老干脆重新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樊素也知道樊阁老的脾性,他不说话并不代表他认同,指不定还在想别的法子呢,她得想办法通知崔荷一声,也得找个法子打消祖父的念头。
二人心思各异,马车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到了皇城门下,樊素搀扶着樊阁老下了马车,随着众人徒步进宫。
灯火初上,太和殿内亮起了灯盏,殿内顿时光亮如昼。
皇上和长公主还没来,崔荷却先一步来到了太和殿内。
她于太和殿偏门进来,有与崔荷交好的贵女起身行礼,崔荷与她们笑着打了招呼后直奔角落里的樊素。
她拉过樊素,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只觉得她这一身装扮竟比今日出门的装扮还普通,她摇了摇头,说:“我竟不知樊家穷困至此,怎么连件像样的布料都没有。”
樊素无奈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摆,解释道:“郡主,今夜花团锦簇,也不差我一个。”
崔荷望了眼殿内诸多贵女,她们今夜装扮隆重,贴花黄,戴金簪,就连衣裙也是刚裁的新衣。
也是,今夜的庆功宴可不止是庆功宴这般简单,整个大梁三品以上的官员与勋贵世家都在邀请之列,同样的,大梁的贵女们也在邀请名单之中。
宫中已经许久未开过宴席了,今夜机会难得,众贵女都是铆足了劲地装扮自己,只求能相看到如意郎君。
“快瞧,你父亲去谢翎那一席了,是不是成了?”
被人推搡着起哄的贵女是张刺史的女儿,张刺史正在与谢翎敬酒,两人交谈甚欢,谢翎听完他的话,目光还往女席这儿随意瞥了过来,羞得张刺史的女儿连忙以扇遮面。
崔荷轻摇金丝刺牡丹团扇,不甚在意地说道:“一个五品小官,也敢与谢翎说亲?”
张刺史办事得力,今年刚升的三品官,只是崔荷还不知道,樊素不敢多言,只好赔笑。
那边张刺史走了后,又来了几个官员。
崔荷扇风的力道大了几分,连连嗤笑:“苏御史家的女儿全都嫁出去了,只剩一个五岁幼|女,难不成他竟丧心病狂至此?”
樊素沉默:有没有可能,人家也许没那个意思?
崔荷笑出声来,只觉得离谱:“柳大人家的女儿和离不久,还带着一个三岁小儿,谢翎娶了她岂不是喜当爹?”
樊素:……
过了许久,崔荷扇风的手停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樊阁老不是最讨厌武将吗?他怎么会主动与谢翎攀谈?”
樊素慌乱了起来,连忙抬头看向谢翎那一席,果不其然,她家的糟老头竟然真去和谢翎说亲了!
樊素心知不能再瞒着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郡主,我想跟你说……说个事,你可千万别生气。”
崔荷昂着脑袋,轻摇团扇去看谢翎那一席,也不知道樊阁老去聊什么,怎么谈得这般开怀。
崔荷没细想,只以为他们在聊公事,遂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嗯,你说。”
“我祖父想和谢翎议亲。”
崔荷:“???”
我待你如亲姐妹,你竟然想撬我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