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无人开口,只能听到杯盏轻轻碰撞发出金玉碰撞一般的声响。
长宁长公主不开口说话,昌邑侯也不说话,两个人便这般端坐在大堂之上,看谁先沉不住气。
站在门外的崔荷贴着隔扇门凝神屏息等母亲开口。
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崔荷可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就被定给昌邑侯的孙子,如有必要,她就闯进去直接拒绝。
昌邑侯是三朝元老,已经侍奉了三代帝王,新旧皇权更迭,少不了拿老权贵开刀,但是昌邑侯能在三个皇帝手底下存活那么久,自是有他的手段。
他的门生遍布朝野,与各大世家贵族间联姻盘根错节,三任帝王的后宫里皆有关家人的踪影,但很可惜,关家女没有一个人能诞下天家血脉。
小皇帝已经十二岁了,再过两年就可以选秀充盈后宫,届时将又有一名关家女进宫成为贵妃。
昌邑侯最喜欢通过联姻的方式加强各大家族之间的联系,他如今在朝野中的地位快要越过大长公主了。
大长公主如果想通过联姻来拉拢昌邑侯,早就已经拉拢了,只是她知道昌邑侯是个墙头草,随时都有可能在背后插自己一刀,她为什么要与一条毒蛇为伍?
她有野心有能力,却困于女子身份,前朝不曾出现过女帝,但不代表将来不会。
昌邑侯一家独大,她既不能掌控,便得早做打算。
昌邑侯年岁已高,三个儿子虽占据着朝中重要的职位,但是资质很平庸,只知道靠山吃山,若日后没了昌邑侯,树倒猢狲散也是迟早的事。
把女儿嫁到关家去,相当于把软肋递到人家手里,这种蠢事,她又怎么会做呢。
杯盖轻叩杯盏,发出一声脆响,昌邑侯抬头看向长宁长公主,心中没了几分把握。
王笛那没用的东西打了那么久都没拿下西戎,偏偏叫谢翎出了风头,赢了战事。
军中不少人曾是谢翎父亲的下属,如今谢翎一露头,这伙人全都倒戈到了谢翎阵营!
谢翎的横空出世打破了朝局的结构,也乱了他的计划,他若归顺到长公主手下,于他可是极其不利。
原本设想,关家若能与长公主联姻,娶了她的女儿,大家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长公主就不会再对他们关家出手。
长公主一开始曾流露过意向,可谢翎一出现,她便以各种理由搪塞推脱,此番婚事变数太多,及早定下为妙。
昌邑侯摸着玉扳指,盯着面前逐渐冷却的炭火出神,就听见长公主喊道:“宁管事。”
于廊下静候的宁管事听到长公主使唤,连忙往堂屋走去,当他看见门边站着崔荷时,不由愣了一下,崔荷示意他噤声,他便当无事发生一般安静地走进了内室。
宁管事低头行礼:“长公主有何吩咐。”
长公主微抬下颌示意:“炭火快要熄灭了,加点银丝炭吧。”
“是。”宁管事拿起钳子夹取新的银丝炭添进去,炉中的炭火因新加入的银丝炭烧得更旺盛,屋里也渐渐暖和起来。
宁管事出去后,长宁长公主抱着手里的汤婆子,与昌邑侯说:“难怪这屋子这样冷,本宫还以为是老了,不中用了,原来是炭火快熄了,关老,咱们聊到哪儿了?”
昌邑侯干笑了两声,挪了挪身子靠在椅背上,回话道:“聊到我孙儿与您女儿的婚事。”
“哦,是,您孙儿我是见过的,模样长得不错,有几分您老年轻时的风采,仪表非凡,一表人才,实属人中龙凤。”长宁长公主夸耀起人来毫不吝啬,昌邑侯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嫡长孙,脸上的笑容都真诚了几分。
屋外的崔荷呸了一口唾沫,汴梁城谁人不知昌邑侯那孙子的破事,汴梁纨绔不少,关衢宁却是最好色的一个。
不仅干过强抢民女的事,听闻为了得到一个美貌妇人不惜陷害其丈夫锒铛入狱,目的就是让美貌妇人主动委身于他。
本来关衢宁做什么都不干她的事,但是关衢宁曾用那样放浪形骸的眼神盯着自己,如跗骨之蛆让她惊恐害怕,若是让她嫁给关衢宁,她真是宁死不要!
昌邑侯对长公主的夸耀很是受用,脸上的褶皱都深了几层:“样貌不过是身外之物,衢宁有大才,等他及冠了入仕,定能在仕途上为长公主出一份力。”
长公主但笑不语,问:“衢宁年方几何?”
“今年十九,快及冠了。”
崔荷恨恨皱眉,老男人!不成亲是因为没有哪个良家女敢嫁吧。
长公主含笑点头,又问他:“怎么还未婚配?”
昌邑侯顿了一顿,颇有些难为情地说:“不瞒长公主,衢宁他爱慕郡主久矣,曾托我向您提亲,但是郡主那时尚且年幼,我也没放在心上,如今两个孩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便拉下老脸来与长公主一叙,长公主贵人事忙,大概忘了我为此事叨扰过您数次。”
长公主以手触额,懊恼道:“瞧本宫这记性,人老了,就是记不住事,本宫还有一问,衢宁性子如何?”
昌邑侯:“性情温顺,忠厚老实。”
窗外的崔荷翻了个白眼,也就在你这个老糊涂面前老实。
长公主闻言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我女儿性子泼辣,我就担心衢宁管不住,万一闹到我面前了,我又该如何是好。”
昌邑侯忙回道:“您只管教训,郡主金枝玉叶,衢宁应该尊重。”
崔荷吓得踮起了脚尖从窗缝往里看去,以昌邑侯疼孙子的样,就怕她的消息压根出不了昌邑侯府。
“唉,安阳性子被本宫养得过于刁蛮跋扈,衢宁性子太温顺了怕是不合适,本宫一直想找一个能压制住她的,这一找就是两年,把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女儿大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一切还是随缘吧。”
听到这里,崔荷脚跟落地,终于满意的点起头来,看来母亲还是疼我的。
昌邑侯眉心跳了一下,安阳郡主性子骄纵,就连先帝都说最怕阿荷发脾气,郡主是长公主的女儿,又是当今皇帝的表姐,谁娶了不得当尊佛像供起来,还压制她,谁有那本事?
他来找长公主聊婚事,也只是给她两分薄面,既然不给,那他也有的是办法。
昌邑侯脸上挂着笑,摸着发白的山羊胡须:“姻缘天注定,说不定今夜皇宫宴席,郡主就看上眼了呢。”
“您说得不错,姻缘天注定。”长公主也跟着笑了起来。
顿时,屋里便充斥着心怀鬼胎的二人不走心的笑声。
崔荷听他们的笑声只觉得浑身发毛,怎么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昌邑侯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宁管家连忙送昌邑侯出府。
坐在大厅里的长公主又坐了一会,盯着窗外晃动的金累丝缠枝钗花簪,抿了口热茶,才对窗外的人喊道:“别躲了,进屋吧,不嫌外边冷吗?”
崔荷耷头耷脑地进了屋,走到榻上挨着长公主撒娇:“娘,我不想嫁给关衢宁。”
长公主点了点她的脑门:“躲在廊下偷听,这就是方嬷嬷教你的规矩?让昌邑侯瞧见了只会说我公主府的女儿没教养。”
崔荷低头认错:“安阳知错了,可是娘,您能不能别让我嫁给关衢宁,我不喜欢他。”
“说说哪儿不喜欢。”长公主怜爱地替她把碎发拂至耳后,柔声问道。
说到这个,崔荷便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您是不知道他的那些风流韵事,不仅抢占民女,还逼良为娼,养的外室多得都比大舅舅的后妃都多。”
“胡说!”长公主捏着她的鼻尖,板着脸教训道,“先帝是你能置喙的吗?”
崔荷咂舌,连忙道歉:“安阳知错了,但是娘,我真的不想嫁给关衢宁,他就是个混球。”
长公主不置可否,拿起案几上的茶盏拂去茶沫,问:“那你想嫁给谁?”
崔荷沉默了一会,张嘴无声念了一个名字。
“谁?”长公主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我还没有看上眼的。”崔荷摇头靠上了长公主的肩膀,“我想一辈子陪在娘亲身边,我嫁人了,娘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长公主深感触动,握住了崔荷的手,她原本是不想要崔荷的,但是崔荷很顽强,留了下来。
也许是上天怜惜她,不想让她活得太过孤独吧。
“傻瓜,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你是先皇亲封的安阳郡主,你有我,也有你那皇帝表弟做靠山,喜欢谁尽管争取便是,今晚皇宫宴席,打扮得漂亮些,看看有没有看上眼的,有喜欢的,便与我说,我让皇帝给你们赐婚。”
崔荷靠在长公主肩头,歪着脑袋问:“谁都可以?”
“可以,你喜欢的,就算他是天上的神仙,我也给你拽下来。”
崔荷想了想,问:“那娘有属意的女婿吗?”
长公主倒是没想到崔荷会有此一问,不过既然问到了,她也不隐瞒,拍了拍崔荷的手,说:“你觉得谢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