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隆冬时节。
汴梁城接连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难得碰上了一个艳阳天。
今日正是大梁军士班师回朝的日子,街头站满了迎接大军的百姓,个个翘首以盼,只为一睹少年将军的风采。
三年前西戎入侵大梁,西北战乱不休。
彼时刚坐上皇位的小皇帝才九岁不到,由大长公主摄政辅佐,大长公主既要稳住动乱的朝纲,又要忧心西北的战事。
就在连场败战丢了数座城池后,大梁国人人自危,甚至有谣言说国之将亡。
就在此危难时刻,刚承爵不久的忠勇侯谢翎站了出来,立下军令状誓将西戎驱逐出境,夺回大梁城池。
忠勇侯府一门忠烈,曾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一时风光无限,但是后来谢家的男人都死在了战场之上,府里只剩下孤儿寡母,忠勇侯渐渐在权力中心衰落下来。
没想到,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忠勇侯谢翎,却成了扭转败局的关键。
谢翎于万军之中一箭射杀西戎主帅,致使西戎群龙无首。
兵败如山倒,西戎在大梁猛烈攻势之下终于主动投降,自此,西北终于结束三年战乱恢复和平。
当捷报传来,举国欢庆,皇帝不仅犒赏三军,还大赦天下。
大梁军队凯旋归来之日,皇帝率领百官于郊外亲迎大军。
算算时辰,大军也该进城了。
此时汴梁城的街道上人潮汹涌,禁卫军罗列在街道两旁维持秩序。
城中最大的酒楼云归楼坐落于汴梁城最繁华的街头,是进宫的必经之路。
崔荷与闺中密友樊素坐在二楼雅间,小丫鬟银杏替她们撑开了支摘窗,此处风景极好,能将整个长安街看个一清二楚。
崔荷乃大长公主独女,也是先帝唯一的外甥女,刚一出生便被亲封安阳郡主,备受荣宠长大。
樊素是内阁首辅樊阁老的孙女,二人自幼相识,关系亲密,无话不谈。
朗日高悬,午时已至。
樊素坐在崔荷对面,饮了一杯清茶,出言调侃她:“我总觉得郡主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崔荷从街上收回视线,玉手抬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茶水润喉,茶盏中升腾起来的雾气被吹散,将她一双如秋水般潋滟的杏眸显露出来,似是雨后西湖,清透潋滟。
崔荷浅笑嫣然,问道:“有何不同?”
樊素上下打量她两眼,今日的崔荷仔细打扮过了,发间青丝用金累丝缠枝钗花簪绾起,露出纤细的脖颈,一身素粉海棠花缎织锦衣,更显她肤若凝脂,艳若桃李。
往日不点而朱的红唇,沾上了娇艳的胭脂,可谓是红唇皓齿,娇艳动人。
郡主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与街道两旁,同样戴着珠花,穿着艳丽罗裙的普通姑娘们一样。
“想见谢翎的,可不止你一个。”樊素指着街上拿着鲜花的姑娘,意有所指。
崔荷被人说中心事,如玉般白皙娇嫩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了淡淡的晕红,她迅速移开视线,起身来到窗前站定,细白玉指抓着窗沿,嗤笑一声,语带轻蔑:“我才不是为了看谢翎,他算哪根葱?”
樊素掩唇一笑:“那你喊我来云归楼作甚?”
崔荷微微扬着下巴,一脸骄矜:“不做甚,我来看看猴子怎么耍威风,我记得他离开汴梁的时候又矮又瘦,穿起军服的样子肯定很滑稽,我就是来取笑他的。”
樊素忍不住被逗乐了,谢翎那会才多少岁,十四岁的少年郎个头虽不高,可也比汴梁城大部分的男子都高,他若是瘦弱,能拉满弓?那张弓可是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拉满。
“谢翎今年十七了还未婚配,此次凯旋归来,想必有许多人蠢蠢欲动,也不知道退了亲的秦家后不后悔,正所谓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听到秦家的名字,崔荷捻起耳畔的珠翠吊坠,语气不善道:“秦家就是个势利眼,当年谢家风光的时候抢着去和谢家议亲,谢家失了势就取消婚约,谢翎出征后攀上宁国侯,如今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樊素来到崔荷身旁,与她并肩站在窗前,半开玩笑道:“这西瓜你捡不捡?”
崔荷将脸撇向一旁,傲气道:“不想捡。”
是真不想还是假不想,樊素看得分明,崔荷说完这句话后蹙着眉,抿着唇,分明是后悔的。
樊素还想继续逗她,就听到底下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强烈的欢呼声,从街头那边开始,如雷鸣般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崔荷稍显激动,和底下的姑娘一样,微微踮起脚尖,昂首朝远处望去。
终于,一少年人骑着高头大马,踏着耀眼的日光映入了她的眼帘。
谢翎头戴红缨兜鍪,身披枣红披风,胸前是泛着寒光的银甲,腰间是系着璎珞的佩剑。
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扶住腰间宝剑,面对百姓山呼海拥般的仰慕以及投掷而来的鲜花,他的脸上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隔着人山人海,崔荷也看清楚了谢翎,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是又好似变化了许多,轮廓似山岳般硬朗凌厉,五官越发深邃俊逸,猿背蜂腰,挺拔昂藏。
最重要的是,崔荷在他脸上找到了过去的影子。
十二岁以前的谢翎落拓不羁,恣意张扬,性格爽朗大方,天不怕地不怕,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了他。
十二岁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谢翎整个人阴郁了许多,终日沉着一张脸,见谁都不会给一个好脸色。
十四岁知道他要上战场了,崔荷担心不已,特意来城门口为他送行,谢翎看见她来了,轻踢马肚,御马来到她的马车旁,神色淡漠地扫她一眼,语气平静地说:“郡主是来为我饯行还是来嘲讽我不自量力?”
“知道自己不行还非得上战场,不是送死是什么。”崔荷不满瞪他一眼,在看到他眼底浮现出来的沉沉死气,崔荷咽下了到嘴的责备。
崔荷珍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白鹤观里求来的平安符,递到他面前,谢翎沉默地看了眼平安符,不解的看向崔荷。
崔荷别扭着望向别处,瓮声瓮气地说道:“听人说,上战场前,如果是家里人送祝福,那他回来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是仇人送祝福,那他也许能平安回来,我想着你仇人也不多,我算一个,看在老太君对我还不错的份上,我送你一程,你可别死在战场了。”
谢翎抿成一条线的嘴巴轻轻扯了个弧度,平静地接过平安符纳入怀中,扬鞭打马,只留给她一个冷淡的背影。
崔荷隐约中听到风中传来两个极轻的字:“多谢。”
如今再见到十七岁的谢翎,他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不知他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但是能再看到这样恣意潇洒的谢翎,她心中欢喜,脸上的笑容也不加掩饰了。
谢翎一骑当先开路,身后跟着的是皇帝的龙辇。
地上的青石板铺满了鲜花,两侧有大胆的姑娘往他怀里扔来刚采摘的鲜花,鲜花带着晨露撒了他一身,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不着痕迹地一抖,任由鲜花从身上滑落,被马蹄踩个稀烂。
谢翎目不斜视,对沿街两侧的呼声充耳不闻,手底下却轻轻掸去衣上的水渍。
若是副将在此,肯定止不住挠头,将军喜洁,阵前杀敌后去河边洗了一宿才回来,如今这一点水渍,应该是无碍的。
行至半途,一束编成花圈的狗尾草忽然从天而降,正正砸中了他的脑袋,像是街头套圈套中了属意的宝贝。
人群里爆发出了哄笑声,过于放肆的笑声让谢翎的眉峰染上了稍许愠色。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谢翎冷静地摘下花圈,抬头看向云归楼二楼,锐利的目光一目十行,将窗边众人的模样尽收眼底,直到与崔荷目光相接。
崔荷撑着窗沿,单手托腮,得意地冲他招了招手,明眸皓齿,笑靥如花,一双潋滟的杏眼高高在上地睨他,扬着下巴冲他喊道:“谢翎,本郡主赏你的,可还喜欢。”
谢翎冷笑,原来是崔荷。
谢翎自己都未觉,认出是崔荷后,皱起的眉心早已松开,他含笑把玩着狗尾草花圈,想着一会该如何治她。
人群里有人发问:“那是谁?哪家的千金,这般剽悍,敢往将军脑袋上扔花圈。”
“有脾气的美人,我喜欢。”
“不要脑袋啦!没听见她喊自己郡主吗?”
“原来是安阳郡主,长得跟仙女似的,能做长公主的女婿,就是掉脑袋我也愿意。”来人痴痴地望着阁楼上的崔荷,心中蠢蠢欲动。
谢翎耳尖微动,将他们的谈话声听了进去,他闻言不由抬头打量起崔荷。
三年没见,少女的模样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时候那圆嘟嘟的小脸蛋瘦下来后把她精致艳绝的五官衬托得如云中仙子,笑起来还和小时候一样,眉眼弯如天边弦月,娇艳动人。
美则美矣,只可惜太跋扈娇蛮,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上过战场,见过生死,谢翎觉得自己心胸宽广了许多,再看崔荷诸多挑衅的小动作,只觉得幼稚可笑,他何必跟个黄毛丫头生气,不值当。
谢翎轻笑一声,桀骜不驯的眉眼带着点散漫,拎着花圈转了起来,轻松一抛,花圈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崔荷的脑袋上。
崔荷被砸中后吓得像只鹌鹑一样一动不动,杏眼圆睁,呆若木鸡。
“郡主,我不喜欢,送还给你。”谢翎没再藏着笑意,笑声爽朗嚣张,领着队伍继续前进了。
人群里爆发起比刚才更响亮的笑声,不知是笑崔荷模样滑稽还是笑谢翎风流潇洒逗佳人。
龙辇里,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少年天子撩开了车帘,望着站在阁楼窗边气得脸都红了的崔荷,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小插曲很快就被人抛诸脑后,大梁将领随皇帝入宫听赏,封赏结束之后该回府的回府,该述职的述职。
崔荷与樊素在酒楼坐了会,又到首饰铺子逛了会,别过之后崔荷便了回公主府。
在公主府正门下了马车,就见一辆陌生的车辇停在公主府门前,崔荷随口问了门房一句:“谁来府里了?”
门房恭敬地回道:“回郡主,是昌邑侯。”
崔荷皱眉,昌邑侯那老头子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府里?
她把披风摘了递给丫鬟银杏,提步往绣楼走去。
那老头无事不登三宝殿,上一次来还想与母亲聊联姻之事,结果被母亲给搪塞了过去,这次来,该不会又是这件事吧?
想到这儿,崔荷就有些坐不住了,脚下急拐,往前院正厅走去。
刚来到门前,就听到屋里的昌邑侯倚老卖老地讲话:“长宁长公主,郡主与我孙儿的婚事,你考虑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