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吃过早点,叶琅一行人直奔聚宝阁。
旌城的聚宝阁不在闹市区,正门却修得极为宽敞壮观。镶着玉饰、昂着兽首的门楼牌匾矗立在街边,左右各匍匐一只闭目养神的金晶铁兽。广白玉阶一路上抬,便是五彩琉璃瓦,八角攒尖顶的阁楼。
跺掉鞋底灰,叶琅才敢往玉阶上走。
阁外气势恢宏,阁内亦是烟香缭绕,华美非凡。叶琅刚刚跨过门槛,曲裾低髻的接引娘子便绕过雀灯穿过珠帘,轻巧无声地走了过来。
“恭迎三位宾客——”
行礼起身,接引娘子笑得温柔大方,清秀的眉眼弯起,掩饰住观望与审视。
黑衣少年一团孩气,显然不是能做主的。双髻仙子举止僵硬,之前显然没来过。将三人快速打量一番,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个头最高挑、最镇定自若、最有长辈风范的红衣女子。
店员与戚潇潇并排,叶琅和乌曲落到后头。
当店员温声介绍时,戚潇潇忽然察觉到这场乌龙。她转身握住叶琅的肩膀,将叶琅推到店员面前:“这位才是你的主顾。”
接引娘子尴尬极了,先是连连道歉,接着向叶琅询问来意。叶琅本人倒是没觉得被冒犯——与长右城的高贵店员相比,这位娘子的礼数已是极为周到。
她从兜里掏出两颗流霞珠,展开手掌,“我想用这个换钱。”
看到那两枚光华夺目的宝贝珠子,戚潇潇的眼睛睁得老大:叶琅手里竟有这么阔?!
店员脸色一变,她环视一圈闹哄哄的大堂,按住叶琅的手:“您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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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琅等人爬了好几层楼梯,坐进了安静冷清的留仙室。
点起熏香沏好灵茶,接引娘子屈膝行礼:“三位稍等,我将掌柜请来。”
说完,她带门离去,脚底的步伐也急促了些。
叶琅好奇地低头看杯子:汤水青碧,不见茶叶,倒是泡着一片氤氲着灵气、不断翻搅的云团。
她端起杯子啜饮一口,伴着甘甜清凉的茶水,微弱的灵气一同落进喉咙。
叶琅在观赏杯中云雾,戚潇潇在观赏叶琅。
看着小妖怪满眼欢喜的模样,戚潇潇几乎要捶胸顿足:你都已经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连最差劲的灵茶都没喝过啊?!
白瓷茶杯在唇边怼了半天,她实在没憋住:“小叶,你的流霞珠是从哪得到的?”
叶琅:“啊……这是之前做活的月钱。”
流霞珠做月钱,落月仙君真是好大手笔。
戚潇潇闷头灌了一口灵茶,压抑住心底的悲愤:这就是挑个好单位、选个好老板的重要性。
魔君?扣货一个。
察觉到戚潇潇的激动,球球硬是来劲儿了:“欸呀,小叶当初还是太心善。”
它蹦到桌上,趾高气扬地翘尾巴,“当初为了帮师父看病,她差点就要将流霞珠送给——”
叶琅一把捏住球球的小尖嘴,将它拢在手心。
戚潇潇只听到一半,已是痛彻心扉:你当初要是给我一颗流霞珠,我直接能闯进地府索魂。
往事不可追,她只能捂住胸口疯狂续茶水。
壶里茶水喝得见底,掌柜姗姗来迟。她比戚潇潇还要高出一截,眉眼细长飞挑,像一只精明算计的大狐狸。
女掌柜一进门,便开始连连夸赞:“三位客人真是好风华,我这小茶室今天真是把仙留住了。”
她笑着走来,从叶琅手里接过流霞珠,“等在下查明此珠产地,便给您兑灵石。”
叶琅心里很清楚,掌柜说得委婉,真正目的是要查清这两颗流霞珠的所有者与来历,避免有人冒领钱财。她心里也有些惴惴:能让见多识广的聚宝阁如此慎重,那盒抵工资的流霞珠到底有多值钱?
掌柜掏出一副玳瑁镜戴好,在流霞珠上写写划划。她写到一半又抬头看叶琅,仿佛在查证。
确认完毕,她收起眼镜,笑容愈发真心实意:“在下为您续上茶水,灵石马上就来。”
又过了一阵儿,走廊尽头响起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人。
女掌柜主动推开门扇,便有壮汉鱼贯而入,一人手捧一个雕漆木箱。她一抬手,壮汉们便一齐掀开箱盖。
箱内光芒大盛,碧澄光焰汹涌流泻一地,将茶室照得通透。
叶琅被光华激得张不开眼皮,她将眼珠转向最近的木箱,只能看见一排排棱柱轮廓的晶石。
“行了,合上吧。”
光线恢复正常,叶琅的双眼还在酸痛流泪,又听到掌柜开口问她:“拢共两万上品灵石,仙子需要清点吗?”
被恭恭敬敬地送出聚宝阁,叶琅的脚底还在打飘。
戚潇潇将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叶琅震惊懵懂,那个据说做不下苦工的穷小子脸上不见半点波澜。
她裙摆翩跹,飞到贺煤身边:“贺公子,没想到小叶深藏不露,你这次可真是投靠对人了。”
贺煤只顾看路,眉头平平:“是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戚潇潇:放屁,你眼神根本不是这么说的。
她就知道这个“表弟”身份不一般,能对这么多钱反应平平,这小子大概又是落月仙君的手下。
落月仙君凶名在外,她之后可得小心谨慎些。
乍然暴富,叶琅没有注意到耳边的机锋,心底依旧毫无实感。
一枚石币能买个白饼,十枚下品灵石能买一瓶金疮药。拿到这几箱上品灵石之前,她连中品灵石都没见过几颗。
一颗上品灵石能买点什么?一百颗上品灵石又能买些什么?
她抬起胳膊,只觉得手里的黄铜令牌沉甸甸——这是孙掌柜刚才送给她的。
据孙掌柜说,有这道门令,她可以免费出入阑云洲各大拍卖行,也可以免费使用驿马站和传送阵。
普通修士想要进行,能不能淘到宝贝、宝贝能否回本暂且不论,次次都要花费一千下品灵石入场。
她本来只打算去商街淘装备,如此一来,对面的拍卖行也可以进去试试。
三人走下台阶,对面刚好走出来一大群修士。他们垂头丧气,似乎没有淘到好东西。
叶琅将脚步放慢,混入人群。
“……最近就根本不该来拍卖行,一千灵石全白花了!”
其中一人撇撇嘴:“谁让人家少爷有钱呢,给自家的狗都要配把好剑。”
对面的修士:“……那咱们这群捡破烂的,岂不是连狗都不如?”
叶琅打听片刻,终于摸清来龙去脉——这次又是那个莫少爷。
原来,莫少爷为了外出求学,仗着权势走后门,把拍卖行里所有好东西都提前挑完了。上至武器装备下至经书丹药,无一幸免。众人花大价钱买门票,发现端上来的全是破烂。
不远处的女修士愤愤不平:“他一个带把的,把小号防水辟火裙买走作什么?”
同伴连忙拉扯她衣袖,她反应过来,又小声嘀咕:“反正那个姓莫的已经离开了,我也就随便骂两句。”
旌城的好宝贝全被买走,叶琅的上品灵石今天大概花不出去。
她退而求其次,正要领着身后二人往商街走,却撞见一个面熟的人——昨晚失去灵宠的少年。
少年牵着空荡荡的铁板车,呆呆地望着拴在聚宝阁门口的金晶铁兽。他眼睛通红,却用右手抵住嘴唇,像是在隐忍吐意。
“哥——”
清脆稚嫩的呼唤自街道另一头响起,他飞快抹了把脸,然后转过身。
大约六七岁的小女孩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蹦到哥哥面前,递出手里的布袋:“给你午饭。”
女孩个头极矮,将麻布裤腿卷得高高,露出一双细腿。她肤色焦黄脸颊凹陷,双眸却清澈黝黑。好似山间野鹿。
她眨了眨大眼,看向兄长身后的小车:“诶,今天没有多少矿石?”
与昨日金晶铁兽满满当当的后背相比,少年今天拉来的货物确实少得可怜。叶琅心里有了猜测:又是昨天那个莫少爷捣鬼吧?
哪怕上头没有明确下令,底下的监工也会看碟下菜。
少年想笑,嘴角硬是扯不起来:“没事,我再去一趟,之后辛苦你和母亲照看摊子。”
“不辛苦啊,”
小女孩露出豁豁牙,“看店又不累,反正也没多少人来。”
少年:“……那我先走了,你路上小心些。”
女孩随口答应,在兄长的目送下蹦跳着离开。
出于担忧,叶琅对身后两人使了个颜色,快步跟了上去。
女孩一路跑跳着,拐进小巷。
没有哥哥的目光,她人小鬼大地长叹一声,慢吞吞地往里走。
戚潇潇把声音压到最低:“这对兄妹竟然都在演戏。”
为了让彼此不担心,少年装作无事发生,女孩装作无忧无虑。
他们继续尾随小女孩,跟着她左拐右拐,最终来到一条破败肮脏的街道。地上全是泥坑水渍,道路两边歪着高低不齐的土坯房,与光鲜的城内直道大相径庭。
人影渐稀,女孩停在一间破败至极的瓦房前,绕过摊位掀开帘子跑进去。
叶琅等人凑近一看,发现摊子上整整齐齐摆着刀剑。叶琅不会选刀,只觉得这些武器形状很规整,磨得也光亮。
不一会儿,小女孩又重新走了出来。
她站在门前,仰头望着叶琅:“姐姐原来是顾客啊。”
“你们一直跟着我,”
她忽闪着睫毛,呲牙一笑,“我刚才怎么也甩不掉你们,可真是吓死人了。”
第一次尾随就被轻飘飘地揭穿,叶琅羞愧得想找地缝钻进去。
一旁的戚潇潇挑眉:这小家伙,好像有点天赋啊。
为了掩饰尴尬,叶琅顺手捞起一把铁剑,边看边问女孩:“你母亲呢?”
“哦,她去后院打水了。”
女孩指指价格牌,又仰起小脸,“有我在也是一样的。”
这时,乌曲走上前,拾起一柄刃口锋利、握柄光润的大刀:“这个。”
小女孩眼睛一亮:“还挺识货。”
她的小脑袋又转向叶琅,“姐姐,这确实是店里最好的一把刀,价格也会高一些,需要……一千灵石。”
说完,她低下头,不敢看这几位新客人的脸色。
母亲与哥哥都说这柄刀质量最好,可之前的客人都嫌它太贵,总是拿起来看看便放下——毕竟,巷子里的其它刀具基本只卖几十块、一百多。
家里生意一直不好,她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
“哦,我买了。”
听见这句话,她骤然抬起头:这桩生意真做成了?
叶琅将大刀放回摊位,手在储物袋里掏挖半天,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女孩兴冲冲地接过去,将包袱皮掀开一角,却险些被袋中蓝光亮瞎眼:“……姐姐,有些石头怎么长得不一样?”
叶琅:“啊,我是外地人……”
她几乎要词穷,对面的小女孩却拍拍脑袋,笑得天真:“原来如此,你还没换好钱吗?我还没离开过旌城呢,外地的灵石竟然有这么亮啊。”
叶琅拾起大刀,匆匆离开:“嗯……你先藏好,进屋以后慢慢数。”
女孩反应过来,立马捂住嘴巴,冲着叶琅等人的背影疯狂点头:“我知道了,姐姐再见!”
重新走回大街上,叶琅放慢脚步,发现戚潇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几十块上品灵石落到她手里,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她明白戚潇潇的意思:贫民窟里饿狼环伺,那些灵石有可能会给小女孩带来杀身之祸。
叶琅解释:“我刚才也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放了十张巨剑符和两张炎爆符。”
戚潇潇:“?”
叶琅又补充:“害怕符咒误伤,我还额外放了一些追踪令,只砍入侵者。”
戚潇潇:好大手笔。
叶琅话锋一转:“百密一疏,你说得确实有道理。”
说着,她扭头看向沉默的少年,“贺……煤,你可以帮我盯着那小女孩吗,等她哥哥到家了,你就回来找我。”
少年点头,转身返回小巷。
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尾,叶琅一脸诚恳地望着戚潇潇:“这样可以吗?”
戚潇潇:“挺好的……你为何要对陌生人那么善良?”
世界上的穷苦人实在太多,帮完这个,下一个又该怎么办?
叶琅根本没中圈套,而是摇摇头:“我不善良,我喜欢她。”
她是妖物,不用恪守人类的善良。
闷在山里读过那么多书,她的善恶观依旧很朴素:人不犯她,她不犯人;谁帮过她,她就帮谁;她喜欢谁,她就帮谁。
叶琅喜欢那个小女孩的眼睛,所以想对她好一些。
天色已全黑,叶琅正忙着收拾行李。武器护具都已买到手,她不想在旌城多耽搁,打算明天就启程。
外头的窗沿被啄了两下,她起身开窗,将袖珍的老鹰放进屋。
老鹰化为黑发黑眼的人类,张口第一句便是:“他们来了”
叶琅差点跳起来:“什么情况?!”
乌曲:“他来找你,现在往楼上走。”
——这时,客房的门碰巧被人敲响。
好心办了坏事,叶琅硬着头皮开门,门口立着瘦弱苍白的少年。
他一只手牵着抽抽噎噎的妹妹,另一只手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小包裹正是叶琅白天送的那个。
一看到叶琅,小女孩嘟起嘴:“姐姐你骗我,外地的灵石明明和旌城一个样。”
少年跟着弯腰鞠躬:“小妹实在不懂事,多拿了您的钱财,望仙子海涵。”
叶琅总觉得这少年是在指桑骂槐,她连忙摆手:“根本不怪她,全都该怪我,是我硬要给她塞钱的。”
少年抬头:“我猜到您会这么说,但乌铁刀实在不值这个价。”
“我来找您,一方面是道歉,另一方面是想换刀。”
少年用牙齿叼起小包裹,将宽长的大包裹双手递上,“请收下。”
叶琅接过新刀,缓缓解开群青色的包袱皮,看到一段乌紫的木刀鞘。
害怕叶琅嫌弃此刀朴素,少年连忙解释:“这是养铁木,可保证刀身不锈不坏。”
叶琅握住刀柄,缓缓往外抽,便看见一段黯淡无光的玄色刀身。
烛火闪烁,却没能在刀刃上留下丝毫斑驳。它仿佛夜空中的一线浓云,能遮住身后的星月。
乌曲凑过来看了一眼:“好刀。”
比不过生而有灵的法宝,也算是凡人的佳品。
听到如此简短的赞许,少年眼底流露出几分自豪:“我家祖上世代为刀匠,这是传家宝,望您收下。”
“您是我们的大恩人,不必推拒。”
说着,少年扑通跪地:“小人得寸进尺,还有一事相求。”
他匍匐在地,额头挨在门槛上,“我把灵石统统还给您,您……能否带我们离开?”
修士才能使用传送阵,凡人只得徒步离开。旌城已无容身之处,城外全是野兽土匪,未必能走出两百里。
少年转头看向天真懵懂的妹妹,眼底满是悲戚:他这一辈子怎样都能混完,但他母亲想看山南的烟柳,他妹妹本应该更有出息。
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抻直。
他满怀希望地抬头,看见沉默寡言的黑衣少年收回胳膊,看见碧眼仙子对他说:
“辰时,乾坤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