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恶鬼

连带着一床棉被,她抱起师父的遗骸走出门。球球叼起荞麦枕头与床单,扇动翅膀紧随其后。

侧屋大门不知何时被打开,里面还燃起青色烛火。

屋里这副棺材,木制简陋造型狰狞,挂满粗重的锁链,宛若刑具。

棺身棺板上贴满黄符,符纸上用丹砂画满罗刹恶鬼。

叶琅刚走到侧屋,棺材板子便自动弹开。

她空不出手,球球上下来回忙活,又是铺床又是放枕头。等床单被拉扯平整,她小心翼翼地将师父的遗骸放进去,为她掖好被角。

她没时间多看,迅速合上棺木,又拾起放在地上的钉锤。

拢共七颗钉子,除却生着鬼脸的主钉,需全部钉死。

球球好奇地飞过去,钉子上的鬼脸扯起脸颊肌肉大笑,露出一口被腐蚀的烂牙,吓得它一个倒仰弹射出去。叶琅瞥见这一幕,默默将主钉收到自己身侧。

铛——

铛——

这木材看似脆弱,实则极为坚硬顽固,叶琅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让钉子矮一点儿。木板夹层里仿佛生着一只负隅抵抗的手,她一不留心,钉子又会弹到地面上

手腕微肿,掌心刺痛,钉子拢共上了三颗半。

球球飞过来,用羽毛蹭掉叶琅额头的汗珠:“慢慢钉,这会儿刚到戌时,还早得很。”

戌时其实已经过半,但球球心里明白得很:越慌乱越容易出错。

叶琅只放松一息,又立刻开始专心致志地干活。直到弯月当空,这件苦差事终于接近尾声。

主钉最难打,顶上的鬼脸还会乱动。

最后一锤落下之时,那张发顶稀疏、青面獠牙的脸已经狰狞到极致。它瞪大铜铃眼,极为怨毒地死死盯着叶琅,獠牙还在不断张合,快速无声地念着毒咒。

铛——

叶琅轮下最后一锤,将这只怨鬼砸得闭眼住口。

丢下锤子,她活动身体,弯腰去捡粗重的锁链——这东西极寒极冷,牢牢握住时,能麻掉半截胳膊。

叶琅的小臂已经渗得失去知觉,她依旧在心里默背:左起右中,右中左下……顺序一步都不能乱,钩连机关也混淆不得。

有活物跃到窗外的树梢上,她手底下一抖,差点把机关挂错。朝脸上扇了一巴掌,她才强行使自己恢复冷静。

最后一枚机关艰难地合拢时,叶琅立刻从侧屋撤出去。

她站在门槛外,伴随着越来越浓烈的硫磺臭气,屋里的地面竟软化塌陷成沼泽。

漆黑冒泡的烂泥将棺材一点点拖入地底——连带着沉睡的余浣秋。

如此一套仪式,与其说是下葬,不如说是永世不能超生的惩戒与封印。

叶琅偏偏被赶鸭子上架,被迫做了一次“行刑人”。

棺材彻底消失,地面重回平整,此时已经是亥时。

子时之前,她必须干完所有的活,及时躲进主屋。

叶琅转头朝屋内看了最后一眼,给房门上好锁,然后拎起铁锹走向屋后。

正如师父生前所交代的那般,屋后果真多出一个坟坑,坑里还躺着一副假棺材。

与狰狞恐怖的真棺材相比,假棺材倒是正常许多:前大后小,黑底金漆,材头正面端端正正写了一个“福”字。

棺材里没人,自然不用上钉子。

叶琅精疲力竭地抬起铁锹,一铲一铲往里填土。

垒完坟堆,她两条臂膀已经痛得彻底抬不起来。

距子时只剩几柱香,她将拴好的门锁仔仔细细检查若干遍,然后合衣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沉沉睡去。

……

叶琅本以为,自己如此疲惫,必定会一觉睡到早晨。

她睁开眼时,屋内很黑,月色很亮。

身旁的球球睡得格外香甜,她却清醒万分。

窣窣——

门外有风声。

窣窣——

叶琅猛然坐起来:那不是风,是鳞片碾过草叶的声音。

那鬼东西穿过篱笆,不紧不慢,由远及近。

它盘在门口,往屋内窥视。

叶琅抱膝缩在墙角,看门缝里闪过一片猩红。

发现屋里藏着人,那只野蛮的红眼睛骤然亮起,咯吱咯吱地啃起木门——没咬动。

此路不通,怪物的眼睛闪烁了两下,缓缓往侧面游去。

锋锐的钩爪搭在窗纱上,只是狠狠一扣,便戳出五个洞,嵌进五根枯瘦青紫的手指,肮脏的长指甲里填满血泥。

球球终于被这响动吵醒,它转头一看,吓得干嚎:“什么鬼东西?!”

听到屋内的尖叫,那几根手指兴奋起来,不停扭动着,要往窗里挤。

球球几乎要窒息了,它飞起来狂叨叶琅的后脑勺:“你不是有练功房和储物袋吗?快打开呀,咱俩赶紧躲进去!”

练功室能隔绝一切噪音,储物袋里直接是一片小桃源,这两个提议都相当具有诱惑力。

叶琅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通通否决:“都不去。”

当怪物抓破窗纱,却死活钻不进来时,她已经大致明白了:主屋里有阵法,所以这蛇怪把牙齿啃穿也进不来。

辟鬼阵法之内,一草一木都不得乱挪动,她若是仓皇逃离,此阵便会彻底失效。等到妖物闯入,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叶琅的猜想果真没错。

只过了一小会儿,妖物便不闹腾了。

她与球球对视一眼,刚要松一口气,就发现外面又站着一个人。

雅致的碎花布料在门外晃动,此人开口,竟是岑娘的嗓音:

“小娘子,你的陶碗还没还给我,我上山来找你讨要。”

叶琅当然不认为那人是岑娘,她朝外头喊话:“碗钱已经付过了,你讹谁?”

“岑娘”咯咯一笑:“我家的碗可珍贵,区区几枚石币怎能买得起,我是来要……”

叶琅:“要吃我的血肉,对吧?”

“岑娘”:……

恐吓被打断,目的被拆穿,她一时没接上话。

“岑娘”冷笑一声:“既然你不愿借,那我只好作罢。”

说完,她竟然真就离开了。

球球:“……这妖物还挺讲道理。”

叶琅摇摇头:“我猜,她接下来会变成其它东西来跟我讲道理。”

又过了一会儿,昏昏欲睡的叶琅嗅到一阵香气。

她抬起头,瞥到一抹红色裙摆——这次是戚潇潇。

师父已经故去,主屋只剩叶琅一人。若是正常人,怎么都该开口询问一声。

但戚潇潇没有行礼,没有讲话,只是往前探身,将色彩秾艳的芙蓉面贴近门缝。

她捕捉到缩在墙角的叶琅,眉眼弯弯,语气熟稔:“师姐,你为何还不睡?”

叶琅已经烦不胜烦,懒得寒暄:“你看看你正常吗?”

戚潇潇听后轻轻叹气:“竟然问出这种伤心话……师姐还是好好休息罢,我早上再来找你。”

说完,她便摇曳着离去。

在此之后,那妖魔又化成老医师、带刀壮汉、过路人的模样来骚扰叶琅。

叶琅顶着硕大的黑眼圈,一句一句顶回去。

那魔鬼大概喜欢只攻心不出力,一张皮子不顶用,它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从头再来。

这会儿大约是寅时,只要再坚持一个多时辰,那家伙自然会消失。

也许是因为这妖怪实在没甚本事,球球又开始犯困。

它瘫在叶琅头顶,发出细小的鼾声。这鼾声十分助眠,叶琅的眼皮也开始打架。

忽然,她身后的墙壁剧烈震颤了一下。

球球跌落到炕上,迷糊地睁开眼:“地震了?”

叶琅没有应答,而是如临大敌地望着门外。

隔壁门锁落地,先前停放棺材的侧屋被打开了。

那东西趿拉着布鞋底,走路艰难迟缓,像病入膏肓的老者。

透过窗纱,叶琅能看清老者的轮廓。

她披着银发,身上裹着棉被,每走一步便要咳嗽一声,浑身骨头都跟着颤一颤,仿佛随时会散架。

她来到门外,声音沙哑混浊,仿佛吞食了三斤沙砾:“逆徒——”

哪怕是我喊你,你也不能放我进来

——想起师父生前的叮嘱,叶琅捏紧衣角:“不要装模作样,你也配冒充我师父?”

老者听后,抬起完好的右手,狠狠抓破窗纱:“逆徒——”

“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过?”

那只手干枯如柴,绽开的伤口里戳着木刺,指缝里填满黑色的沼泥……和丹砂。

察觉到叶琅的迟疑,老者低低地笑起来:“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过?”

这句话仿佛魔音贯耳,叶琅情不自禁地回忆自己昨晚的每一个步骤。

她钩连铁锁机关时,是怎样完成的?当时光线太暗,她仿佛记不清了。

老者察觉到她的动摇与迟疑,右手狠狠锤墙:“我把全部家当赠予你……求你帮我敛尸,你却……害我至此。”

“你昨晚……做了什么?”

她彻底撕开窗纱,将面色铁青、眼窝深陷的脸庞探进来,嘴角扯到耳根,露出松脱的牙齿、萎缩的牙龈:

“锁链,扣对了吗?”

叶琅被迫与“余浣秋”对视,她汗流如注,背脊湿透,几乎要被莫须有的罪名压倒。

只要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步骤,她就知道自己是否有罪。

她脑内一片浆糊,只能逼迫自己反复背诵那句口诀:左起右中右中左下,左起右中右中左下……

“余浣秋”笑得越发怨毒:“为师……给你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滚出来……”

——不管外面有什么响动,也不能开门

恶鬼露出马脚,叶琅终于精神一振,从炕桌上摸来瓷勺摔碎,然后抓起碎瓷片狠狠刺向大腿。

她摆脱控制,彻底清醒过来。

望着师父的脸,她一字一顿:“我没做错。”

她已经遵从师父的遗愿,将她安葬了。

外面这邪物竟敢玷污她师父的形象,实在该死。

“余浣秋”听后怒不可遏,她眼珠暴凸眼角迸裂:“狼心狗肺,颠倒黑白!”

她趴在窗沿上,声音越来越高亢尖锐,不断重复这八个字。

叶琅只是躺倒在炕上,用布条塞住耳朵,再用脊背对着恶鬼。

她身后的声音一直没停,最后沙哑走音,辨不出男女,仿佛野兽的哀嚎。

一整晚都没吃着人肉,妖物已是强弩之末,索性破罐破摔,逮住叶琅耍赖撒泼。

第一缕阳光出现,它只来得及惨叫半声,便彻底灰飞烟灭了。

危机解除。

苦熬一整夜,叶琅的眼睛又肿又痛。她刚要闷头大睡,便听见有人敲门——又是戚潇潇。

或许是看到屋后的坟包,戚潇潇一脸诧异:“师父昨夜仙逝了?!”

听到如此正常的质问,叶琅暂时舒了一口气。

她睁着肿核桃眼,正在闷头找鞋,却听得门外的戚潇潇关切她:“难怪师姐昨晚情绪不对劲,许是悲痛得过了头罢?”

听到此话,叶琅脊背好似有爬虫蹿过。

隔着破破烂烂的窗户,她凝视着那张美艳的芙蓉面:“你是什么东西?”

戚潇潇媚眼如丝,勾起丰润的唇:

“师姐在说什么浑话,我当然是大活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