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闷葫芦待在一起,难免生出误会。
到头来,叶琅擦了一百多年的钱,仙尊吃了两百年的软饭。
一时间,两人各有各的尴尬。
球球噗嗤一笑,刚要开口,却被乌曲一爪子踢到篱笆边。
夏风刮了两三趟,也没能刮走小院里的窒息氛围。
气流抚过发顶,叶琅的职业素养比头脑反应还快,迅速伸手合上沉香木匣。
仙尊:……
罢了。
插曲过后,早饭还得继续。
两人都很有默契,不愿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
咀嚼完最后一块酱菜,叶琅起身收拾桌子,仙尊已经端碗离开。
借着取抹布的功夫,她偷偷往灶房里看,发现他正在闷头洗碗——姿势生疏,却没有摔碎一勺一碟,厨房暂时安全。
老板突然要体验生活,她这个员工自然不能说“放下我来”。但老板都在亲自动手,她当然要给自己多找点事做。
于是,叶琅溜进灶房,准备做米酒。她打开橱柜,手里的小盆子却忽然失踪。
身旁的仙人揭开布袋,用小盆子舀了半盆糯米,走了。
在叶琅的瞩目下,他将糯米淘干净,又抬手释放法术。不过一转眼,盆中的糯米便被彻底浸透,省了四五个时辰的功夫。
沥水铺布上锅开蒸,仙人又慢了下来。他没有召唤灵气,而是蹲在灶边,低头看着喧闹的火焰。
叶琅实在压抑不住好奇,出声问他:“您会做米酒?”
仙人侧过脸,鼻梁、脸颊与下颌被镀上一层暖绒绒的金边:“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你示范过,让我下次亲手试。”
……她好像确实说过这话,但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仙人上手炸厨房,其本质是敷衍和忽悠。
回想起自己曾经屡试不爽的厨房保卫战略,她只得含糊称是。
仙人今日无甚食欲,午餐只说要吃挂在墙上的烙饼。叶琅在厨房里晃悠了一会儿,被安排坐在小板凳上。
两人仿佛角色互换,仙尊在厨房忙活,叶琅提心吊胆地围观他碾磨酒曲。
夹杂着米香的蒸气从锅盖里散溢出来,和着阳光,在灶房上空架起晶莹白雾。叶琅的鼻腔暖融融的,昏昏欲睡。
“再过几年,就不用闭关了。”
叶琅撑起眼皮,意识到这话是讲给她听的。被粘稠的睡意笼罩,话根本没过脑,她轻轻“嗯”了一声。
炉里柴火毕剥作响。
“我们会离开。”
听到这话,叶琅骤然清醒。
仙人正在揭盖,饭已蒸熟。他将白软的糯米倒入大盆,细细拌上酒曲粉。
拍掉手上的碎屑,他隔着缭绕的烟火看向叶琅:“回到我的洞府。”
“我会为你建一处新院落,开垦几十亩灵田,再规划一个功能更齐全的灶房……”
可以容得下两个人的——对上叶琅依旧瞌睡的眼神,他咽下这句话,另起新话题:“山上还有很大的藏书阁,收录各类杂书传奇。”
他紧盯着叶琅的脸,看见她的眼眸短暂亮了一瞬,又平静下去。
叶琅确实很平静,她也知道自己这份平静显得十分不知好歹:有住所,有吃不完的食物,还有很多书可以看,简直是过去三百年生活的至尊升级版。
但她这辈子,好像也被安排得差不多了。
匣子里有宝珠,她似乎再也不用采药摆摊,再也不用和讨厌的人周旋。
搬离大山,喜欢的、厌恶的故人也会随之远去。朋友得重新找起,关系网络也需要她慢慢去适应磨合。
她抓住衣裙,在手里揉来揉去:“你那边的人……都怎么样?”
仙人陷入短暂回忆,皱起眉:“不太行,少打交道。”
门派以武为尊,推崇实力,叶琅这种手无寸铁的小妖怪去了肯定要受到轻视。他能轻易毁掉所有主峰,却不能给那些人洗脑。
看到仙尊的脸色,叶琅也大概能猜个七七八八。
手汗打湿布料,她憋出第二个问题:“搬家以后,我可以去青弥山吗?”
传奇上写过,青弥山有奇景,昼夜交融,仰头可望星河,俯首可见云海烟霞。
这次,仙人的答案给得更加干脆:“不,你不够格。”
青弥山上有残暴灵兽,云海里也有能致幻的怪蜃,普通修士根本去不得,更何况凡人。
传奇毕竟由人书写,添油加醋亦是常态。把险境包装成奇景,不知那位笔者是何居心。
叶琅出门在外太危险,他将来还需要搜罗凡人能驾驭的高阶灵宝,帮她炼化。
仙尊在心底百般筹划,身侧的叶琅却沉寂了很久很久。他转头去看,发现叶琅正低着头,双手将裙子抓得很皱,眼底一片阴霾。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似乎重了一些。
但这话无法找补,因为事实本就如此。
他本想协助叶琅修炼,但她确实足够弱,连有价无市、受天下觊觎的玉黍浆也不能让她成功炼气入体。
不出意外的话,她此生都无法修炼,都得抱憾度过。若硬要与这个不讲道理的世界频繁接触,必然要吃尽苦头。
他没当过夫子,也从未收过徒弟。
他能做到的,就是保证叶琅的寿命足够长,后半生安逸度日。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手段。
……
接下来半日,叶琅看似举止正常,实则魂游天外。
别人说话她也听,手里有活她也做,但她只会点头,摇头,仿佛戏班子里的傀儡。
仙人自然意识到叶琅的不对劲,他拦住叶琅想说些什么,但叶琅只是点头,点头,眉目间没有一丝怨气。
临睡时,球球嫌干草窝不舒适,飞到叶琅的枕边。
叶琅喜洁,昨晚只让它住柴房。害怕招来白眼,它悄悄用被子把自己裹住。
可叶琅只是掀了掀眼皮,便不再理会。
球球在被窝里滚了半晌,却根本没人理它。它疑惑地探出脑袋,发现叶琅开始靠墙打坐,准备闭眼冥想。
也许是叶琅从仙尊手里救了它,又愿意给它喝玉黍浆的缘故,球球很快便不再抗拒自己的宠物身份。
它当然知道自己的新主人上午听了什么话,心情也颇为复杂——这次打坐,九成九会失败。
人人皆想登仙途,天道偏生爱堵路。
不入仙门的妖怪,人生基本走到头了。叶琅如今吃饱穿暖受大能庇佑,已经活得足够令大多数人艳羡。
但它也明白叶琅为何如此消沉——因为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是要把日子活明白的。
这种性格好也不好,撞上机缘便有大造化,被天道舍弃则郁郁终生。
天道本就不公。
在球球同情的眼神中,叶琅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想再试一次。
闭目养神,凝心静气,感应天地之灵。
她逐一照做,外物与躯壳逐渐模糊消解,意识缓缓下沉、下沉……停在了恰当的某一处——她已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火舌燎了上来,掠过她的神识。
她瑟缩了一下,逼迫自己恢复原状。
过了一会儿,热浪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来。
叶琅听见火焰的嘶鸣声,它们在窃窃私语,在评判她是否够格。但她已经来过无数次了,火焰议论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仿佛只是走个过场。
一条火蛇游到她附近,端详片刻
嗤——
是火蛇的讥笑。
草本小妖怪,偏偏只能招来火元素,火灵只需运转一周天,她怕是要被烧成灰烬。
可笑,可怜。
她已经来过无数次,次次都失败,它们逐渐开始厌烦。
火焰们交头接耳,达成一致:这一次直接把她烧死吧,或者烧得她永远不敢再出现。
裹挟着滔天恶意,火势向中心聚拢,大浪打过来,将叶琅兜头罩住。
浮沉在火海中,她生出错觉,以为自己是灶台里的一截枯枝,正在崩裂变形。她被啃食得越来越小,也许再过一会儿,她就要彻底消失了。
再不放弃,她的神识只会化为一撮灰。
神识已经快要被烤熟,叶琅的情绪依旧是冷的,笼成最后一面屏障。
到达她往日不得不放弃的那个节点,叶琅的意识忽然彻底清明。火声渐熄,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再坚持一下吧。
再坚持一下吧,死了也无妨。
她于是咬紧牙关,没有睁眼撤出。
极致的痛苦之上又是何物?她此刻领教了。
苦痛到极致,或许真的会被天道眷顾一次。
识海即将被彻底摧毁的那一瞬,场内最后一点神识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它扭曲成旋涡,将吃得最欢的火焰统统拉扯住,一点一点吞噬。
意识到变故,其余的火焰想逃跑,旋涡却逐渐膨胀,从内层到外圈慢慢地反吃回来。
最后一缕火苗消失时,叶琅忽然睁开双眼。
夜色已深,床前的熠珠游动着柔和的光。
一股陌生的气流在四肢上下游走,轻盈有力量。
她痛得说不出话,依旧艰难地把右手抬高,缓缓举到眼前。
嗤——
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她关掉熠珠,安静专注地看。
这簇火光只持续一息,便灭掉了。
叶琅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小叶会拥有更广阔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