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曲拎起满满当当的竹筐,走到叶琅面前。
虽然比较在意那颗忽然不会说话的混账毛球,叶琅依旧客气道谢,正要欢欢喜喜接过筐子,却抓了个空。
她僵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察觉到叶琅的不安,乌曲慢吞吞地解释:“我没有故意不理你,我当初人型没捏对,作不出表情。”
叶琅:“……抱歉。”
她想起刚才对乌曲的误解,心头涌起一阵尴尬。
乌曲并不在意,他晃了晃竹筐:“它可以当宠物,你可以留下它,勉强有点用处。”
听到如此轻慢的评价,筐壁上响起愤怒的撞击。
乌曲对此充耳不闻,他定定看向叶琅:“我送你一程。”
说罢,他重新变回大老鹰,又用铁喙叼起竹筐。
叶琅只得老老实实爬上老鹰的后背,看着地上的树木越来越小。只是这次,她再也没有给乌曲梳毛的勇气。
不知为何,乌曲飞得极慢。往日从起飞到降落不过一眨眼,今天很久都没能落地。
叶琅浑身发冷,忍不住再度探头往下看:浓密的云朵将地面遮得严严实实,她竟然来到了云层之上。
脚下的浓云慢慢挪动,巨鹰却直直伸着双翅,分毫未动地悬停在千丈高空。
银发金眼、身披大氅的少年从云海中一步步走来,踩上漆黑的鹰羽,抱膝坐在叶琅身边。
叶琅揉了揉眼睛,先是低头看鹰,又抬头看少年,却始终无法将这副荒诞的景象从眼前赶走。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仿佛在踏青郊游。
她渐渐变得反常,不仅不知道害怕,还主动找乌曲搭话:“说来稀奇,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副样子。”
“不。”
乌曲侧过脸,一本正经地看着她:“是见过的。”
是见过的
——这四个字在苍穹间回荡,在叶琅的后脑勺上狠狠敲了几下。她眼前发懵,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脑内似有火舌剑光闪过,叶琅痛苦地按住太阳穴。
身子一失衡,她向后一仰,竟直直栽了下去。
叶琅猛地睁开眼。
蓬松的干草,熟悉的木梁,门外天光大亮。
这就是她住的侧屋,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她掀开被子,愣愣地坐在床边,光脚踩着木凳。
昨晚,乌曲以极快的速度将她送回小院,然后展翅离开。安置好灰雀,草草洗漱过,她很快便陷入熟睡——后来就做了怪梦。
梳洗完毕,叶琅拧开绿釉酒壶,往小方杯里落了一滴。
昨夜乌曲告诉她,小灰雀的话半真半假,但它确实需要靠玉黍浆来续命。
它大概也是认命了,被解除禁言咒以后也蔫蔫的,还愿意管叶琅叫主人。
想到那家伙时日不多,叶琅皱起眉头,又倒出浅浅一汪酒液。
她一边心疼得咬牙,一边往柴房走。
推开木门,看到眼前的一幕,她差点把手里的玉黍浆洒掉。
本该闭关的仙人竟然默不作声地坐在木柴干草上。
他这次没有披华服佩珠玉,只披散着长发,套着平平无奇的黑袍,留下额间的一抹赤殷石。
令人闻之色变的剑身被随手插进干柴垛,几缕乌丝自额顶发旋起,蹭过脸颊拂过衣袍,落入熟黄的干草缝隙。他用右手撑住脸颊,又用左手捉起小灰雀,送到自己眼前。
相比往日的高贵整肃,他今日的衣着举止多出几分落拓恣意。
小灰雀两爪伸直,眼中无光,似乎已经被吓得灵魂出窍。
叶琅及时端稳酒杯,压下眼中的惊诧:小院本就是仙人的居所,他随时都能回来,她一个下人根本不该有多余反应。
给自己敲了一记警钟,她躬身行礼问好,低头却发现自己没穿工作服。
幸好仙人并不追究细枝末节,他将灰雀送到叶琅鼻子底下,又晃了晃:“起名了吗?”
叶琅垂下眼帘与小鸟对视,一看见她,小鸟的黑豆眼猛然变亮,迸发出强烈的依赖与哀求。
嗅到玉黍浆的香气,它的爪子翘了一下。
叶琅接过灰雀:“起了。”
她其实还没打算和这家伙长期相处,更没想过起名的问题。但如果不把这小东西安顿好,它可能要被仙尊吓死。
躺在叶琅的手心,毛球的身体终于不再僵硬,它放松爪子,将身体摊成一颗糯米饼。感受到温热带绒的手感,叶琅忍不住多揉了两下:“它叫球球。”
也许是被吓蔫了,它听到如此愚蠢的名字,也只是急促地呼吸了两下,便彻底放弃。
叶琅掰开球球的黄尖嘴,将玉黍浆一点一点往里灌。
仙尊单手支起脸颊,静静旁观。
喝尽最后一滴灵酒,球球弹射而起,扑棱着小翅膀落到叶琅头顶,用爪子勾住她的发丝,又努力往双髻后面藏。
头顶刺痛的叶琅:……恩将仇报,混账东西。
将这一插曲尽收眼底,仙尊的嘴角仰起弧度,又很快恢复原样。
他再度伸出左手,抚平那几撮翘起的乱发,又顺势下滑,轻轻掠过叶琅的后颈。
叶琅的后背惊起一阵冷汗,仙尊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她忽然感觉自己脖子一轻,胸中的郁气也彻底消散。
原来,人家只是顺手帮她驱个邪。
他左手蜷起,仿佛捉住了某样东西,叶琅好奇地转头去看,却什么都没发现。
她失望地收回眼,忽然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转而问道:“您朝食想用点什么?”
仙尊眯眼回忆,报出菜名:“酒酿汤团。”
……坏了,没提前做酒酿,也没备好糯米粉。
叶琅试图试探加挽回:“酒酿需要发酵,我今日就做,三四日以后就能煮给您吃。”
“哦。”
仙人拍了拍衣摆上的碎屑,从杂草堆里站起来:“那今日随意。”
叶琅口中称是,心下了然:仙人最近下榻主屋,不能去采药卖货。只是,他究竟是暂住或久居,还尚且不明。
目送叶琅走进灶房,仙尊低头看向手心——那里缠绕着一丝紫黑的魔气,原先流连在叶琅的脖颈附近。
他指尖一碾,魔气瞬间爆开,了无痕迹。
乌曲和球球埋头吃肉,叶琅端碗慢慢喝粥。
咕噜——
咕噜——
毫无装饰的玄色箭袖搭在桌边,一只大手握住水煮蛋,在方桌上慢悠悠地滚动。
看见不断碎裂、十分好剥的蛋壳,叶琅忽然想起传奇中的一句话:众仙人饮昆山之灵露,食边春之灵果,肚肠不得污。
如此一看,传记话本未必属实,第一次见到仙尊吃煮蛋,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讲究,还是像凡人一样先磕再剥。
她有点想笑,却听见仙人开口:“昨夜子时才归,是为何?”
叶琅早就预料到这个场景,准备早点的时候便想好说辞,此刻只是背诵便可。
早上卖货,下午至深夜寻宝,她略去细节与个人恩怨,平铺直叙地交代了一番。
仙人一圈一圈剥着蛋壳,没有抬头:“书生是谁?”
叶琅实话实说:“旧友,是金丹鬼修,会布置幻境。”
她懒得打探别人过往经历,做了数十年朋友,也就知道这点东西。
仙尊捏住粘连在尾端的蛋壳,将剥好的鸡蛋放进叶琅面前的咸菜碟,又擦净双手。
“我之前便想问——”
他看着叶琅,眼中涌起不解,“你为何要去售卖草药?”
叶琅盯着那颗白嫩嫩的煮鸡蛋,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当然是因为我没有工资啊。
小院里虽然有很多女子使用的首饰器皿,但“归她所有”和“给她用”之间区别可太大了——她之前也去别人家里当过杂役,对这些弯弯绕非常了解。
一两百年前,她穿戴着华服美饰,喝水吃饭都用玉杯玉碟,兜里却连半颗灵石都掏不出来,天天躺在房顶上光合作用。
如今的灶房,一葱一蒜全是她自己挣来的。仙人虽然有钱,但也确实不了解人间疾苦柴米油盐。
你手里那颗蛋可都是我挣来的!
心中虽然这样想,话自然不能太难听。叶琅酝酿了好一会儿,却也不懂得怎样把话说得更委婉。
但或许是她的眼神过于哀怨直白,仙人似乎弄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手下一顿,语速快了不少:“我明明为你准备了……”
瞅见叶琅依旧迷茫的神情,他索性放下鸡蛋,起身进了主屋。
叮里咣当——
仙尊在屋里翻了好半天,端着沉香木匣走出来,眉目间竟有一丝前所未有的羞窘:“为何要把匣子藏得这么深?”
叶琅小声解释:“您常年用不到,放在书架上容易落灰,所以收起来了……”
匣子里的东西天天落灰,需要天天擦,她发现仙尊从来不赏玩里面的东西,便合上匣子,省掉了这个麻烦。
她在心里又悄悄补充:但您过去五十年也没问过啊。
纵观三百年,仙人的情绪波动也从未这么剧烈过。
他深吸一口气,将木匣放在叶琅面前,又一把掀开盖子:“这些都是我给你准备的钱。”
叶琅低头,看见了一大堆晶莹剔透、泛着幽光的宝珠。
这盒子从前天天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各色宝珠随意乱堆,她起初还以为是仙人对她人品的考验,检测她的手脚是否干净——富户老爷就经常爱干这种事。
她每次都将珠子擦得油光锃亮,放回去的时候连位置都要还原。
辛苦擦了一百多年的东西,竟然是给她准备的工资???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这场“宝珠误会”其实有原型的
读高中的时候,我妈一直在博古架上放了一叠钱,但我一直以为这是考验我的,一直不敢碰
一直读到高一上学期结束,我才知道这就是专门放给我的零花钱,省得我买东西还得去申请
双方都不说清楚的话,就会很搞笑